一种历史怎样走进生活 ——《芙蓉国》的故事 米 沙 应当承认生活是不完善的,那么从生活延伸而来的历史同样也是不完善的。 一种历史走进生活的方式,不是让历史变成我们今天社会人们所想像的历史, 如果是那样,历史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历史也不会为人们如此激情地回忆。一 种历史之所以能够走进人们的生活,关键的原因在于我们现实中存在着空缺,而这 种历史让空缺变得异常的鲜明。缺乏血肉生命体验的历史是虚假的历史,而人为的 给一种历史进行填充或者是修改,借此让历史更符合于现代人的接受心理,这无疑 是对历史的另一种伪造和装饰。 辛克的《芙蓉国》之所以能够走入人们的阅读视野,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它择取 的历史时间的特殊性:1966-1976。面对这样一段历史,越来越多的人将是赤裸地 走近它。所谓赤裸,是因为它的阅读者不再是历史的亲历者。阅读历史,并非因为 我们是它的历经者,并非因为历经才会对此有真实的情感,同样认识判断历史的价 值不应当以对历史的依恋情感为基础。 作家辛克首先是作为亲历者走进历史时间中的,他的书写无疑带有一种记忆的 沉重感。爱伦堡在《人·岁月·生活》中写道:“谁记得一切,谁就感到沉重”。 如果我们为了让记忆历史时感到轻易而去变动或者遗忘历史的话,那么这种记忆还 有意义吗?走进去,就必须面对历史带来的沉重的疑问。 “究竟谁在历史中被牺牲?”作家在叙述的初始就将这一问题提出。他把笔触 的重心放置在青年的身上。正当青春的青年学生,牺牲与他们而言似乎离得很远, 他们似乎更关注自己的胜利和胜利后的荣耀。可历史恰恰同他们做着一场相反的游 戏。作家辛克以虚构人物卢小龙的生死作为那个历史时代所有青年命运一个凝缩的 侧面。 这也是我阅读文本时怀有的最深刻的心理情结。在小说的历史叙述中,充满了 种种的死亡,我无法将它从自己的心中摆脱掉,无论是历史中的死亡,还是那些隐 匿的死亡。尤其是那些年轻个体生命在激情澎湃的情感流中躁动不安、甚而疯狂的 冲撞行为,最终失却了生命。 但历史似乎很轻易的将种种的死亡淡漠掉了。 该谁牺牲,那么谁就该去牺牲。这是历史曾经所做的解释,但是它是否正确, 只有历史中被牺牲的生命最有资格对此作出评判,可被牺牲的生命是沉默无言的。 但是在历史中难道没有人真正询问“为什么牺牲?为什么他们就应当牺牲?”没有 任何人能够随意的决定他者是否该牺牲,而历史恰恰演绎了这样一种轻易决定他者 牺牲的过程。 很显然作家将人物卢小龙作为自己历史演绎的主要载体,作家把一种变得冰冷 的历史,重新在这样一个历史的年轻生命中浮现,跟随着他的生命发展的全部线索, 将潜藏在历史中间的人的精神脉络线索显现出来。因此,人物卢小龙不仅是作为历 史人物而存在于作家的叙述中,而且他是作为历史的牵引者而存在于作家的叙述中。 卢小龙,从历史的一个边缘人物、旁观者,转而成为历史的参与者,进而一度成为 历史的中心人物,在他希望最后一次尝试成为历史的先锋人物时,而他的生命就在 此刻被历史终结了,更有意味的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也随同他的死亡而终结。 每一个历史时代都有自己对先锋的解释,甚至在同一历史时间中对先锋的理解 也是复杂的。在那样一个历史年代中,每一个年轻人想在历史涌动的最前意识潮流 中寻找着自己认定的先锋方向,为这样一种先锋意识迷醉,并为之做着最极端的行 动努力。卢小龙成为这样一种历史情绪的最彻底的实践者和呈现者。 某种意义上而言,如果没有卢小龙这样彻底的历史实践者,我们是无法透视出 历史的本真的,尽管我们必须同时承受这种彻底实践而必然招致的历史性悲剧。卢 小龙集聚了那个年代青年人的希望与憧憬、友情与情爱和全部的悲剧性。他们原本 普通,但历史闪耀的光辉促发他们忘却了自己的年轻,忘却了自己年少本有的纯真, 本有的善良和爱,本有的无拘自由,他们过早地走进了本不属于他们的历史中心, 在那里进行一场历史的演出。现在我们同样不能够拒绝这场历史演出,因为他们的 确将自己人生最宝贵的时光、情感乃至生命交付进去。 与卢小龙相对的是沈丽,她曾经同那个年代所有涌动而起的年轻人一样,处于 历史的中央,但是从她内心而言,她始终让自己处于历史中心的边缘地带,她感受 过处于中心地带的紧张、拘束的感觉,她真正需要的是真实的婚姻,历史的极端浪 漫逐渐在从她的心里退却。这正是她与卢小龙分离的原因。作家在对沈丽的叙述中 始终将她与“无名指”的寓意故事联系在一起,她始终认为自己最喜欢“无名指”, “无名指最温柔,最美丽,最隐约,最有一种让她幽幽憧憬的力量”,代表着婚姻。 没有沈丽这样的隐约在历史中温情的声音的对应,我们同样不能够完整地理解历史。 沈丽是那历史时代一条美丽的弧线,而卢小龙则是一条刚直的直线,他们有并 行,有胶合,但是永远不能够彻底地合为一体,虽然他们始终把对方想像成自己最 终的归宿。历史的轨迹似乎也如同个体在历史中的成长轨迹一样,摇曳不定,婉转 巡回。 《芙蓉国》的叙述语言不同于通常的历史小说,它通过诸多虚拟人物充满个体 的历史生活体验,将那段特殊历史时间内的重要事件节点连接起来。通常的历史文 本中所承载的主要是历史事件,是那些早已被定性的历史现象,而这里历史真正走 进了人们的生活,大事件大人物全然是溶解其中。因为人们真正关注的历史,是每 一个人在历史中全部真实的体验,是生命细微的充满着人性情感的感触。 同样是爱伦堡的话,“任何一本书都是自白,而写回忆的书籍——这更是一种 不愿以虚构人物的影子来掩盖自己的自白。”《芙蓉国》作为那段独特历史年代的 叙述文本,它的独特性在于作家叙述,将虚构的历史个体同本真的历史人物如此接 近的胶合在一起。历史的演义性和小说的虚拟性以及历史大事记感是一同进入读者 阅读视野的。 我们赤裸着走进这段历史,历史将给我们穿上怎样的外衣,关键在于我们自己 的心灵是如何承载这段历史的。 [ 原载于《中华读书报》2000年4 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