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有两大恩是必报的 他痛苦了。竟然立在门口,两眼有些发呆起来。人一生有两大恩是必报的,一 个是知遇之恩,像顾荣对他;还有一个就是父母的养育之恩。他十六岁那年正上初 中,父亲伤寒高烧,他给父亲披上一块油布,冒着雨连走带爬,上坡过沟,背着父 亲十里地,蹚过湍急的横岭河送到医院。因为跪着用膝盖爬坡,膝盖磨得骨头都露 出来了,血淋淋的。从那时起,他这孝子的名声就传开了。他爱惜这个名声,心中 也真有那孝心,至今一想起父母省吃俭用,手战抖着把鸡蛋换下的钱塞到他口袋里, 供他上学,他就鼻子发酸。此恩不报,还算人吗? “这个,等会儿再说吧。实在不行,叫叔伯和侄子他们出面办,我少露面就行 了。”说着,他一甩手。他甩手的姿势也是独特的,右肩低着,右手缩在下垂的衣 袖子里,好像是唱戏的抖水袖,由里往外一甩。实在不耐烦了就连着甩几下。 “还有,你也别太死心眼了。”老婆在后面又有话了。 “又怎么了?”他不耐烦地往后甩了一下手,抬脚往外走。 “我看你对新来的县委书记有成见,群众对他印象都挺好的,叫他李青天。” “他不是明摆着想排挤顾书记,想在古陵称王称霸?” “他们的事,你也不都清楚,你别叫别人当枪使。” “什么当枪使?我是自觉自愿,不能对不起顾书记。一个人要连这点好歹都不 知,还算个人吗?”他唾沫星飞溅着。他是重视忠诚的,他常常给下属们讲:咱们 起码要向诸葛亮和关羽学习,人要有人品,忠诚老实,鞠躬尽瘁。 玉珍想张嘴说什么,一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就不言语了。这个孱弱的女人原来 在县招待所当会计,自从嫁给潘苟世,就又佩服他又怕他,也越来越担心他。他干 事太凶太绝,谁要用上他了,他真能像条狗似地乱冲乱咬。农机厂干不下去了,垂 头丧气了一阵,到了横岭峪公社又缓过气来,硬梆梆地抖起威风来。别看人们对他 毕恭毕敬,但是,女人的眼睛却能看到隐藏在后面的各种不满。她什么都不说,可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所以她什么都担心。潘苟世什么都说,什么都有态度,可他的 眼睛其实什么都没看见,所以他也什么都不怕。 贵人抬步难。潘苟世刚出门,就差点和一个穿蓝帆布工作服的人撞个满怀。原 来是给他油漆家具的大老张,县木器厂的油漆工,横岭峪人。 “潘书记,头遍漆干了吧?今天该上二遍了。”他笑呵呵地放下油漆桶,老朋 友似地随便拉过个小板凳。 潘苟世客客气气地把他让到屋里,又拿烟,又点火。有人说他见当官的后襟短 前襟长,见老百姓是前襟短后襟长,也不尽然。不管是什么干部,只要是他属下, 他都敢骂;可是非他属下,哪怕是个老百姓来找,他都客气得脸不离笑,手不离烟, 又点头又哈腰。他明白自己的权力范围。 “这颜色还可以吧?”大老张用手轻轻摸着油漆过一遍的家具,自我欣赏地上 下扫看着。 “可以,可以。”潘苟世连连点头,他到外屋掂了一下暖壶,空的,便不满地 看了一眼老婆,玉珍立刻拎上暖壶出去了。他又回到里屋同大老张说话:“还是这 深栗子色的好,咱们看不惯那清淡水亮的颜色。我本来不想做这些东西,我这个人 不讲究这一套,在农机厂这么多年,也没做过一件家具。” 大老张扭过头看了一下外屋放的两件旧家具,一个就是那个黑污油亮的红漆柜, 还有一个同样黑污油亮的红漆方桌,再加上炕上两个黑糊糊的红漆木箱,这就是他 的全部家当了。 “潘书记,你那是朴素嘛。” “搞摆设讲排场有什么意思?无聊得很。现代化也不是在这儿化。”潘苟世喷 烟吐雾说得起劲了,口气中带着鄙夷。他过去最厌恶别人家里左一套家具右一套摆 设,水溜光净穷讲究,走进去手脚都没地方放,真不如一进家就拉过小板凳来坐自 在。他一直以自己家的简陋为荣。但现在,眼前这套亮光光的新式家具迎面堵着他 的嘴,话一拐弯就又转了:“这会儿是入乡随俗了。同志们都鼓动我闹,木料送到 院里,也罢,随便闹上这两件吧。” 说这话时他有无限感慨。“好就好在投降”,他脑子里自嘲地冒出一句评《水 浒》时的语录。是啊,自己好像也在投降。过去坚持的一套套东西不知不觉改了, 自己骂什么别人?有什么脸?这不是玉珍提着暧壶从前面灶房打水回来了,看着她 那烫成弹簧卷似的头发他就别扭。过去他在农机厂,专门对青年工人讲过,男的头 发不要长,女的头发不要烫,要“俏也不争春”。这是他好长时间不断自得地重复 的一句话。可是后来,连老婆也悄悄烫了发,他居然也没说什么。说什么呢?社会 风气潜移默化,全然变了。他现在看不起老婆的只是土不土洋不洋,要烫发干脆就 像那些会打扮的姑娘们一样,弄得像样点,怎么她一烫就卷毛羊一样奓着,一股寒 伧劲呢?他看着老婆给两个茶杯倒上了水,大老张端起了那个自己专用的掉了把的 白色搪磁杯,他急忙站起来,伸手制止道:“别用这个杯,老张。”他有肺结核, 不能传染别人。 “怎么了?”大老张不解地问。 “啊,那个杯子烫手,”他手停在半空中有些尴尬地说,“用这个玻璃杯吧。” 他不愿让别人知道他有肺结核。痨病,不光彩,有损他的威严形象。 “没事。”大老张说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