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味相投,同流合污 唾沫星子飞在潘来发脸上,明知道这位叔伯哥有肺结核,他眨眨眼也没敢擦。 “大意失荆州”这话当什么讲他没听懂,更不知道这话来源于顾县长。 “我再去安排安排。”他赔着百骂不恼的笑脸说。 “去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潘来发拔脚要走又站住,“上横岭大队又有人因为浇 地抢水打起来了,还伤了人。” “嗯?” “我准备马上去一趟,别让他们闹到公社来。他们正闹着要到公社评理呢,让 县委书记撞见不就麻烦了。” “麻烦什么?大队解决不了,找公社也解决不了。让县委书记解决嘛。好好的 水利系统,分田到户,你屁股大一块,我巴掌大两块,切成乱七八糟,能不抢不打 吗?他姓李的不是成天叫改革吗?让他来解决吧。” 潘来发眨着眼,很快明白了他的用心,“对,让他们找县委书记闹就对了。” 他讨好地说,“像这抢水问题,是个普遍性问题,谁也解决不了。” 潘来发走了,潘苟世气消了。发完威风,他格外舒坦。他转圈巡视了一遍宽大 方正的公社大院:东西两排砖瓦房宽宽敞敞,北边一道围墙,南边开着大门,整整 齐齐,大大方方,让他看着舒服。他在农机厂,看着农机厂亲;来公社,看着公社 亲。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的人民地位高,他就是横岭峪人民的代表……这么有一 句没一句地随便想着,他绕过贴着墙报的影壁,穿过门洞,出了公社大院。 公社大门前面一个缓坡下去,就是一段直趟趟的土街,南北不过半里长,两边 是供销社、杂货铺、收购站、饭馆、信用社……这会儿,人们都在外面乒乒乓乓下 板开门。照理说,背上手站在公社门口,背靠着大院后面的横岭山,居高临下俯看 整个镇容,最能感受到一种在横岭峪当家的主人感。遗憾的是,他还没学会这种背 手而站的姿势,那是他眼红的又是他一直没学会的派头。为此,他十分佩服顾荣。 那个坐姿,那个站势,那上下一身气派,都是多少年的身份修炼出来的。而他,不 要说这样背手而站做不到(他试过一两次,脸红脖子烧,浑身别扭,手好像被捆着, 又好像不是自己的,别人看上一眼就不自在),背着手来回踱步他也没学会,甚至, 他不习惯一个人站在那儿不走动。没办法,谁让自己是土包子出身呢。他赶走脑子 里的自卑和懊恼,照每天早晨的老样子,哈着腰趿拉着步子往街里溜达。两边的人 都转过笑脸向他打招呼。每天这种时候他往往情绪特别好,但是,今天这样走另有 目的。他要四面巡视一下,防患于未然(这个古词他多少年就念不顺嘴,但他就喜 欢这别扭的古味),“做过细的工作”。 今天有些怪。他老觉得有些不放心的地方,又想不起来。看见的,到处放心; 看不见的,好像到处不放心。一张张恭敬的笑脸让他放心,笑脸后面又有什么让他 不放心的。这是怎么搞的?等一条街面走完,长途汽车站横在面前,路的斜对面, 隔着一片菜地几簇农舍,远远看见省农科院研究所,他仿佛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宋安生这两天早晚就在那里混。他和他们是臭味相投,同流合污。 潘苟世最喜欢用成语骂人,一个词不够两个,两个不够三个,解气为止。他最 喜欢的一本书是二十多年前上初中时买下的《成语词典》。在农机厂时,几个北京 知青在集体宿舍打扑克时,曾玩过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把戏:每 个人在手掌里写一个成语,来描绘这位潘总支书记。最后八九只手一伸,十来个人 一凑,在一阵阵哄笑声和拖腔拖调的大声念读中出来了十来个精彩的成语:“谄上 压下,嫉贤妒能,穷凶极恶,愚昧无知……”最后一个尤其引起哄堂大笑:“唯此 唯大”。可惜是这位昔日的总支书记始终不曾听说的农机厂野史。要不,他对成语 的态度也会一分为二了。 此时,他远远看着农研所那幢绿树掩映的青砖楼,就有一种强烈的憎恨。这幢 在他横岭峪属地而不属他管的楼房天天刺着他的眼。照理说,友邻单位,人家又是 搞农业科研的,经常帮助社队解决生产技术问题,他应该多去走动走动,但他很少 去。确切说,他只去过一次。 那是他到公社上任副书记的头一年。 主人们陪着他在试验田里,院子里,最后是楼上楼下参观了一遍。这一遍就让 他觉得这不是自己这号人呆的地方。楼上楼下那么多书架,那么多书,那么多挂图, 那么多瓶瓶罐罐,那么多他不认识的仪器仪表,那么干净的楼梯,那么明晃晃的玻 璃窗,那么多花花草草,那么文雅的言谈举止,都让他感到拘束。搞农业的还要这 么穷干净。他走路不自在,说话没词,痰没地吐,他的痰又特别多,堵在嗓子里上 不上,下不下,手是左右没处甩,袖子也似乎长得碍事,这儿撞断花,那儿碰掉书。 主人很热情。但他一看见那些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就感到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的 一言一行都让他们看不起,继而就有一种嫉恨在心头涌起。特别是那个戴着金丝眼 镜、精瘦清癯的小个子教授,不时和身边那个同样是戴着一副眼镜的漂亮的女研究 员说笑,他总觉得他们是在笑自己。那个梳着短发的漂亮姑娘,白白净净的,老是 看着潘苟世笑,那目光好像把他的窘困和自卑看透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