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苟世的愚昧专横 李向南蹲下身来,摸了摸坐在最前面几个孩子裸露在卷起的裤腿外的冰凉的膝 盖,问道:“冷吗?”孩子们有些怯生地看着他,在湿泞的地面上叽咕叽咕地挪着 小脚丫,迟疑地摇了摇头。他们并没有完全弄懂刚才教室中发生的一切。 “怕下雨吗?”李向南擦掉一个孩子膝盖上的泥巴问道,他想起孩子们念的歌 谣。 听见这句问话,孩子们眼里露出一丝活泼的笑意。他们都使劲摇了摇头。一个 梳着小刷子的女孩大胆地说:“不怕。”“我滑倒了,就把书包抱住,书没掉泥里, 肖老师说,学生要爱护书本。”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认真地对李向南说道。因为 说得有些急,有点结巴。“教室黑我们也不怕。我们眼睛睁得大大的,就看见了。” 孩子们活跃起来,抢着答道。“你就是顾书记吗?”一个小男孩闪着黑亮的眼睛看 着李向南问。孩子们记得老师经常说的话。 “我是……是县委书记。” “你咋老不来呀?”那个小男孩又问。 面对这些天真的孩子,看见他们坐在黑暗湿泞的教室里天天盼等着县委的“顾 书记”,李向南心中感到一丝酸楚,他轻轻拍了拍孩子们的手背,说道:“今天, 我们就是来看你们。我给你们讲几句话,好吗? ” “好——。” 看着几十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李向南慢慢说道:“第一,你们,不怕刮风,不 怕下雨,学习齐努力,你们都是好孩子。” 孩子们静静地听着。 “第二,你们会有一个很大很亮的好教室。” 孩子们高兴地劈劈啪啪拍起小手来。 “第三,你们长大以后,不要忘记,你们现在有个最好最好的老师。” “肖——老——师。”孩子们齐声喊道。 李向南又拍了拍孩子们的小手,站起来。他握住婷婷的手,说:“肖老师,感 谢你。我代表县委感谢你。” “不,我……”婷婷不知说什么好。泪水在她眼睛里一滴滴涌出来。 “在我们这个社会,老师是最应该受到尊重的,因为一切应该受尊重的人都是 你们培养出来的。”李向南握着婷婷的手深情地说,“我们来得太晚了。请你和孩 子们原谅县委好吗?” 婷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泪水流了下来。 李向南又和孩子们招招手,同常委们一起往教室外走。走到门口,他想起什么, 在窑洞环视了一下,目光寻到了林虹。林虹也在黑暗中看着他。李向南想说什么, 但是没说,转过身随着人群走了。听着院子里一片杂沓的脚步声远去,林虹像在想 什么遥远的事情,目光沉入恍惚。外面的雨小了,飘着雨星。李向南同常委们一起 出了院子。他目光沉郁地看了看人群,说道:“我领大家再参观一个地方。”随即 转过头,带着队伍往前走。整个队伍也沉默地行进着。 一直顺着来路往回走。傅老顺窑门口摇着尾巴看着他们的狗,骡马嚼着草料的 牲口棚,拉着羊毛绳的独木桥,修好台阶的泥泞土坡,都一个一个过去了。泥水在 沉重的步伐下哗啦哗啦溅响着。 李向南现在有的绝不只是对潘苟世的愤怒,也绝不只是对孩子们的怜爱歉疚, 而是一种远比这些更深刻更复杂的情绪。孩子们是纯真活泼的,他们的处境则是可 怜的;婷婷的信念是单纯虔诚的,她的处境却是复杂的。这些善良嫩弱的形象比任 何成熟人物的言行更强烈鲜明地照射出一些角落的愚昧和黑暗。在政治上查处潘苟 世这些人的专横无能,打击顾荣在古陵盘根错节的势力,统一全体县委常委的思想, 这原本是他下乡之行处心积虑的事情,但现在不那么强烈地吸引他的注意了。那只 是他作为县委书记现实忙忙碌碌时的最直接、最表层的思想和目的性。然而,任何 一个人都还有他更深一层、更深两层以至更深三层的思想。正是在那最深层的思想 中,一个人才真正表现出他的个性,李向南才作为李向南存在着。或许,现在挤掉 潘苟世这包脓的任务已没大困难;或许,更主要是因为刚才教室的情景触动了他深 处的情感,那些情感甚至还凝聚着他少年时代的爱憎,使他从自己对历史的探求、 对社会的理想,也就是使他从自己毕生要为之奋斗的事业来洞察现状。他是很自信 甚至还偶尔有些欣赏自己的干练和政治手腕的,那是复杂的社会生活给予他的。但 是,如果他只是一个铁腕的李向南,他会由衷地憎恶自己。他知道自己的追求。他 既对以往的全部优秀传统有着天然的亲切感和熟悉通晓,又对当代世界科学文明的 全部新潮流有着敏锐感受和广博借鉴;既有思想家的理智洞察,又有着理想主义的 生动激情。他的全部理智和情感凝聚在一起,使他立志为一个尽可能(“尽”字不 能丢,那是他的全部热情想像,“可能”二字也不能丢,那是他的全部冷静估计) 理想的社会而奋斗。刚才,在阴暗湿泞的窑洞中,看着那些泥泞中的小脚丫和天真 闪亮的眼睛,看着像片绿叶一样纤弱单纯的婷婷,他很动感情。那是一个青年李向 南的感情。婷婷、孩子们的纯真可爱,激动着他对理想社会追求的情感。而在潘苟 世的愚昧专横中,却能感觉到整个社会滞留的那股可怕的陈腐势力。它过去造成过 民族的悲剧,现在依然力图窒息整个人民。在古陵,在横岭峪,在刚才黑暗教室中 的那幕场景中,包含着决定整个历史进程的根本的社会矛盾。要深刻地揭示它。这 绝不只是改组一个领导班子的政治算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