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底有他最大的秘密 他把这些药叭叭叭地拍在桌上:“爹,你成年气喘,你怎么不吃药啊。”“我 捡点柏树籽熬着喝就行了,那些药怪金贵的,都是钱。” 大魁往父亲身上看了一眼,一身破衣烂裤,棉裤露着棉花,他老寒腿,一年四 季穿棉裤 ,又蹿上一股火,上去哐当当打开箱子,把他送上来的一套一套的新衣 裤都撂着堆到床上:“衣服就是穿的,你留着它沤肥啊?”闷大爷一边忙忙叨叨地 在屋里转来转去,把这样东西拿过去,把那样东西拿过来,一边木呆呆地看一眼儿 子的翻箱倒柜。当他看到儿子就要翻到箱底时,眼里闪出一丝紧张。箱底有他最大 的秘密。儿子没有再翻下去。他从床上的衣服堆里捡出一身新的黑布衣裤,撂到父 亲跟前:“把你这身换下来。” 闷大爷想解释什么,看着儿子雷霆大怒的模样,没敢吭气,把衣服换了。生怕 儿子再往下翻出他的秘密的担心,增加了他此时的顺从。 儿子把换下的破烂衣裤一团,把脸盆架上搭的破毛巾也抽下来撂在衣服堆上, 又把角落里一些碎布烂鞋破瓶裂罐——这都是爹在山下的凤凰岭火车站捡来的—— 都哗地拖了出来,连同破烂衣服往一个大背篓里一塞,背起来就往外走。 “你干啥?”闷大爷慌忙拦着问。 “我把它们扔到沟里去。” 老汉没敢拦,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背着背篓走了。 过了一会儿,儿子回来了。他撂下空背篓,从抽屉里拿出雪白的毛巾搭在脸盆 架上,拿出一块香皂,剥掉包装纸,放在肥皂盒里。他又一眼瞥见灶台,上去一掀 锅盖,一屉的窝头。他砰地盖上锅盖,把旁边几个放米面的大瓮都一一打开,抓起 来一看,没有白的,都是黄的。 “爹,我送来的白面呢?” “我背到下面车站上换了。”闷大爷坐在门坎上编着荆条筐。院子里已经底朝 上一个扣一个地摞着十来个编好的筐了,到时候都可以捎下山卖钱。 “好好的白面不吃,都换粗粮吃干啥?你要不够吃,我再多送点白面来。” “够够够,够了,我都够了……我是牙不行,白面粘牙,还是这窝头爽口……” 闷大爷抬起昏花的老眼小心地看了看儿子,唠唠叨叨地解释道。他眼里又闪出一丝 紧张来。这粮食里又有他的一个秘密。 “爹,你是说啥也不下山了?” “你要让我好好活两年,就让我一个人在山上呆着。” 儿子瞪着他愣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拉开带来的黑色人造革旅行袋, 从里面提出一瓶香油,两瓶豆油,一瓶特制酱油,一瓶熏醋,一罐豆瓣辣酱,咚咚 地蹾在桌上,最后双手小心地端出一个青花白瓷的大泡菜坛子,里边是一只炖得烂 乎乎的连汤母鸡:“这是海海他妈给你炖的。”又取出一盒电池,拿过半导体收音 机和电筒,把电池都换了,废电池劈劈啪啪都扔在了墙角。闷大爷心疼地往墙角瞅 了一眼,放下手中编的筐,拿起一个小笸箩,到院里给孙孙摘豆角去了。 他是铁石心,到死不离开山了。可当他站在篱笆墙院门口,看着儿孙相牵着下 山时,心里也像丢了什么。小海一只手拉着他爸爸一蹦一跳向下走着,一只手不断 回过头来向他摇着:“爷爷,你当心身体。”奶声奶气的声音隔着雾气传来,老人 的眼睛湿了。 他回到屋里,收拾着儿子带来的东西。半导体收音机下面压着的三张崭新的拾 元票子,又使他喉咙头有点哽住了。不过,山里人没那么多伤感。他咳嗽两声,哽 咽劲儿就过去了。新票子硬刷刷地划拉着他布满粗茧和干裂的手,他感到舒服实在。 在他眼里,钱买的东西从来不如自家种的东西好。买的菜就不如自己种的菜新鲜, 买的果子就不如自家树上结的甜,就连花钱买的水(自来水)也不如自己到泉眼担 的水清凉。可是,钱本身在他心目中却还是一尊神。 自古以来离了钱就不行。 他打开箱子,手瑟瑟缩缩地一直翻到箱底,最后,像捧宝贝似的捧出一个红漆 小木匣,尺二长,八寸宽,像个梳妆匣。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外面门咯吱一声 响,他一惊,看了看是风,这才放了心。关了门,打开匣子,里面是个红布包。打 开红布包,里面是黑污的黄油布,打开几层油布,他的眼睛在晦暗中亮了。全是钱 啊。有解放初期的一万元算一元的票子,有三十年来各种版面、各种面值的大小人 民币,拾元的,伍元的,贰元的,壹元的,贰角的,壹角的,新的,旧的,红的, 绿的,还有哗啦啦响的钢鏰。 他把三张拾元的票子又加了进去。 总数他是知道的,记得比自己的年龄还清楚。连同今天这三十块,是五千三百 三十块零三角。这是他几十年编筐卖箩、省吃俭用积蓄下的。每张票子他差不多都 认识,能说出它的来历。 这笔钱他没告诉过人,这是他的秘密。 但是,眼下揪心的是他当天的秘密。他今夜要去干一件顶要紧的大事,要赶紧 动身。明天县委书记就来了。 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钱,捏了又捏,还不放心,又打开看了看,没有少,这 才再包起,放到匣子里。临往箱子里放时,掂着匣子的分量又不放心了,又打开匣 子看了看,确信钱还实实地在里头,这才探着头把匣子放到箱子最底下,盖上衣服, 隔着几层衣服按了按,又把床上堆的衣服都放进去,关上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