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贼赃 这里人密麻麻的,却毫无喧哗,被一种秘密的寂静笼罩着。一堆一堆的木料, 几乎都是刚砍下的连皮树,像集市摆摊一样摆在路两旁。堆有大有小,有的垛得半 人高,有的只有两三根。卖主多是周围三县的农民,各自守着自己的摊子,点着豆 亮的马灯,向前探着身,小声或是无声地用手势招揽着顾客。自行车、平车都靠在 他们身后路边的沟里,毛驴也拴在那儿,听见它们嚼草料打喷嚏的声音。买主的人 流拉着平车、推着自行车在两边木料摊的夹道中缓缓移动着,俯下身在各个摊上看 货议价,不时摁亮手中的手电,照看一下木料,同时也映亮了他们自己的脸。他们 有要盖房的农民,也有铜矿的工人——大多是要自己盖个住房,把农村的老婆接来 安顿下的主儿。他们也是小声地更多是无声地用手指头比划着和对方讨价还价。还 有几个是专门从中做经纪的掮客,穿着长袖衣服站在人流里,略皱着眉,用一种知 晓一切的不耐烦神情听着身旁的人小声说着什么,然后点一下头,伸出手来,在袖 子里和对方捏指说价。 在集市两头黑暗的公路上,还影影绰绰停着十几辆马车,七八辆卡车。马不时 踏响蹄子。一红一暗的烟头在黑洞洞的车窗口一闪一闪地映亮着悠闲地倚在那儿的 司机的脸。 闷大爷跌跌撞撞地闯进了这个旷野中的夜市。他背着背篓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凑上去低头寻看木料,他的手电被雨淋瞎了,他更多的是用手 摸辨着一摊摊树木。他那不顾先后在人流中往前挤的着急和莽撞,他的不断左右碰 人的背篓,还有他那像是寻辨失物似地查看木料的神态,都和夜市上缓慢寂静、按 班就序的气氛截然相悖,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和白眼。有人开始对这个驼背老头投以 警戒的目光。有两个以夜市为生的掮客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抱着胳膊悄悄跟上了 这个蹊跷的驼背老汉。 在共同的利益和警惕下,这个夜市每天来的全部卖主与买主,都像是一个临时 的团体,有默契的不成文的章规。譬如不准喧哗就是大家自然而然遵循的原则。踏 入夜市,只要你是买卖木料,无论如何要价,都是一家人。如果你是别有用心来窥 探和搅和的,那你就会被全体视之为仇敌。 闷大爷不知道这个厉害,也不知道后面已经跟上了两个穿长袖的掮客。 当然,他更不知道,在掮客后面还跟着一个背着军用挎包的二十多岁的姑娘。 她悄悄混在人流中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夜市,她也注意到了这个闯入夜市的驼背老汉 和他后面跟梢的尾巴。 闷大爷的手激动地哆嗦起来,他终于摸到了他的白桦树。连着好几摊都是。长 短粗细都没错。特别是树皮,他一摸,就有一种直透心髓的熟悉感觉,它凉凉地贴 在粗茧干裂的手里,有一种此时让他十分伤心的滋润和驯顺。这是白桦,而且都是 落凤坡上的。它们在哭,那是他摸过千万次的树儿树女呀。 “是你们偷砍了落凤坡上的白桦树。”他声音打抖地说道。这在他,不算高声, 在整个夜市上却不啻是个惊雷。 几个卖白桦的农民都惊愣了。整个夜市都停住了买和卖,惊疑地朝这儿望来。 “闷大爷,是你来了?”卖桦树的人中有个装着一只假眼的矮个农民认出老汉, 心虚地讪笑道。 “你们为啥砍落凤坡?” “这不是落凤坡上的。”那个装假眼的农民遮掩地嘿嘿一笑。 “我认得。” “你咋认得?” “我种了它们多少年了。我不认得?”闷大爷气得浑身哆嗦着。 人群围成一圈。手电筒的光柱在驼背老汉身上扫来扫去。这是谁?凤凰岭看林 的?闷老汉就是他?他不是个疯老头吗?人们相互打听着。那个背着军用挎包的姑 娘也在人群后面静静地观察着,她从挎包里小心地掏出一件东西。 “你们拉上木料跟我回去。”闷大爷用他那粗重洪亮的声音对那些卖白桦的人 喊道。 “干什么?” “交赃认罪。” 那个装假眼的矮个农民索性撕开脸:“不去。你凭什么管我们?” “我,”闷大爷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裱糊了好几层的东西来,那是一份盖着 大红印的反对乱砍滥伐的“通知”,不知是哪年哪月的,纸都黄了。他颤抖着伸出 手,“凭这个。这上面盖着印呢。” “我看看,”跟踪他的掮客之一,一个露着颗金牙的瘦高个一伸手把通知拿了 过去,打开看了看:“噢,你怎么把这两半裱糊倒个了,嗯?”他瞪着驼背老汉, 审问道:“什么意思?” “我……”闷大爷说不上话来。 “哼。”瘦高个冷笑着扫了一眼“通知”,“这个早过期了。”说着哧哧一撕, 扔在驼背老汉的脚下。 “你们无法无天。”闷大爷吼道。 “我们就无法无天,怎么了?”那个装假眼的矮个农民也火了,“白桦是我们 砍了,怎么了?我们砍得太晚了。我们没富起来,就是因为我们前一阵胆太小。” “别啰嗦了。”一个高个工人不耐烦地拨开人群,气汹汹地挤上来,对那个装 假眼的农民说:“我把我的木料抬走。”他回头挥了挥手,又上来两个人,一人一 根地帮他扛。 “你们不能扛。”闷大爷上去拽住他们。 “我花钱买的。” “这是贼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