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管,我死在你跟前 黑暗中人们相视着,没人注意。 “良杰,你不慌不急的,什么都想得通。”棉麻站的那位不耐烦了,指着他激 动地说,“前些天,乱砍滥伐已经通报了你们凤凰岭,那不就是明天李向南要拿你 开刀的借口?” 高良杰沉默不语。 “为了凤凰岭,寒冬腊月你领着开山炸石头,把胳膊赔了,命也差点贴上,拚 死拚活苦干多少年,现在一风吹,你就气顺?” 高良杰低下头狠狠抽着烟,暗红的火光照亮了他那眉头紧蹙的脸,腮帮子掠过 几丝搐动。他感到了左边那只下垂的空袖,心中涌起一丝悲凉。要说情绪,他远比 一些人更强烈。照他看来,中国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乱子,但这样的话他从来不露。 他的心埋得很深。在部队多年搞的就是政工,回到地方,又被借用在县里搞了几年 专案工作,后来是自动要求回村里领着学大寨。他没有说怪话的习惯,那除了自找 倒霉,不解决任何问题。他的方法,一条是沉默;还有一条,就是静观其变。一个 倾向掩盖另一个倾向,物极必反。他抬起头微蹙着眉看着大家,说道:“中国的事 要有耐心。”他的目光和声音很含蓄。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怪异的脚步声。接着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高良杰转过头连问几声。 没人回答。敲门声却越来越急,还听见抖抖地摸索门环的哗楞楞声响。这在山 区深夜显得格外清脆震耳。满窑洞的人都感到蹊跷,在黑暗中相互交换着警怵的目 光。高良杰伸手摸着放在炕边的手电,摁亮了,和在枕头上抬起头的妻子会意地交 换了一下目光。照了一下枕头下压的手表,才三点多,窗外一片漆黑。深夜的山风 在呜呜地刮着。他灭了手电,在暗黑中站起来,顺手摘下墙上挂的半自动步枪,轻 轻磕上了刺刀。这一两年来,他总有些不安全感,夜黑走路总要带上枪。特别是前 几天,他刚分到家的五只羊夜里被人从院里偷走后,他更警惕了。 门一打开,一个人一头跌进来。他和众人一惊,再一照手电,是闷大爷。 “怎么了,大爷?”他赶忙撂下枪,蹲身扶起口吐白沫、嘴角流血的老人。淑 芬闻声也立刻披衣下炕同他一起搀扶。众人也围拢上来。 闷大爷对高良杰有救命之恩。三十八年前,一个寒冬大雪天,闷大爷从山沟沟 口的雪地上拾回一个冻僵的婴儿,抱回来用怀暖醒了,然后提上自己仅有的几升老 玉米,抱着他送回了三天没揭开锅的婴孩的父母家,这个婴孩就是现在的高良杰。 闷大爷两眼直愣着,被喂了几口水,才醒过神。借着手电的光亮他看见了周围的人。 “小良子,”他叫着高良杰的小名,挣扎着从椅子上往起站,“你快去管,他们要 砍凤凰岭。”他哆嗦着粗声瓮气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怎么回事?大爷,你慢慢说。”高良杰用仅有的一只右手扶着他问道。 “你快去管,他们要砍凤凰岭。”老汉翻来覆去地说着这句话,嗓门越来越高。 最后,总算问明白了:老汉是刚从黄龙滩三十里山路摸黑赶回来。他去木料黑市抓 偷伐白桦树的人了,有人天一亮就要去哄砍凤凰岭。 “你管不管,小良子?”老人瞪着他大声问。 “我……管……”高良杰点头答应着,眼睛不禁有些发湿。他搀扶着老人,感 到了老人那干瘦身体的颤抖。他的身体散发着衰朽的、毫无底蕴的烘热。浑身是泥 的黑布衣服皱巴着。淑芬正用湿毛巾在手电光下擦拭着老人嘴角的血迹。 “好,好,你管吧,你管吧。”闷大爷不停地在喉咙里咕噜着。怎么拦劝他歇 会儿都拦劝不住,又直愣着两眼背上背篓驼着背,踉踉跄跄往门外走,要回他的凤 凰岭了。 “大爷。”高良杰最后一次上去拦他。 “你管不管,小良子?”闷大爷抬起头又直愣起眼吼道,“你不管,我死在你 跟前。” “我管。”高良杰说着让开了道,他转头对窑洞里交待了几句,就背上枪拿着 手电跟了出去。 天上寒星闪烁,远近山影黝黑,深夜的山风寒凉透骨。他打着手电,沿着山路 送老汉下了高家岭(他所在的高家岭村是凤凰岭大队的一个小队),转过山脚,入 了西沟。夜黑中他一抬眼,心中猛一震:那棵一直立在沟口峭壁下的驼背老榆树不 知什么时候也被人砍了。三十八年前,他就是在这棵老榆树下的雪地里被闷大爷拾 起的。他从小对这棵驼背老榆树抱着亲切的感情,它在寒风中佝偻着身子黑苍苍地 站着,总让他想起闷大爷这个善良的老人。闷大爷驼着背从榆树桩旁蹒跚地走过了, 木呆呆地什么都没看见。高良杰心中蓦然联想到什么,胸中涌起一阵酸楚。 不远处,在黑魆魆的山凹凹里,西沟小队村口有一间窑洞灯火通明,人声喧嚣。 后半夜三四点了,这是在干什么? 他预感到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在这深夜中酝酿着,但他来不及过去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