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加强集中 有钟点似的,其他六七个大队干部也都端着冒热气的大碗聚到他家门口,围着 圈在盘顶松下蹲下,开始了每天早晨的必定课目。 凤凰岭大队有十四个小队,三十多个自然村,散落在这二十里川谷两边的几十 个山头上。最远的小队之间相距二十五里山路。像满天星,非常分散。十年前,他 一回村担任大队支书,就立刻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加强集中。在他看来,社会主义的 最大优越性就是集中。他上任第一天就决定把小队核算搞成大队核算,越是分散的 山区,越要加强集中领导。他采取的第二个措施,就是把几个大队干部从各个山村 统通迁到高家岭集中居住。大队干部离开自己村,隔山隔岭往一处搬,这太破天荒 了。要是再免职呢?再搬回去?房子呢?他不管,一句话,说做就做到了。开会议 事,集中方便。每天清晨,大队干部就端上碗在盘顶松下一蹲,一边喝着开水泡馍, 一边就把一天的事安排了。大到春耕夏收、运动斗争,小到婆媳吵架、芝麻琐碎。 然后敲钟上工。现在凤凰岭开始包产到户了,大队对生产的集中指挥权基本解体了, 可大队干部们每天早晨有事没事端碗一聚却仍成惯例,而且比过去还早,人还齐刷, 还不耽误。人人都拿它当做一个重要事情,好像以此证明什么似的。这不是,下面 高家岭各家各户的人,悠着空桶下山担水的年轻后生,开窝放鸡的婆姨,背着手牵 着分到户的黄牛、黑驴在山路上遛牲口的老汉,都在抬头朝这高高的盘顶松下张望 一眼,就连对面葛家岭上的点点人影,也隔着淡淡雾气远远朝这儿眺望。这近近远 远的目光,高良杰和围蹲着的大队干部们都非常在意地感觉到了。大队干部们每天 早晨还在盘顶松下议事——这就是他们每天一大早聚蹲在这儿造成的印象。这也是 他们谁也没明说,但都在共同支撑着的一种舆论。当然,聚会的内容是变了,过去 是一二三四安排生产,现在一多半是发泄牢骚。 今天没时间天南海北地发牢骚。情况比较严重:几个小队连夜酝酿要哄砍凤凰 岭。县委书记要来。他肯定要“解决凤凰岭问题”。横岭峪公社可能已经撤换了领 导。高良杰碗放在膝盖上,一边用筷子划着碗边喝着滚烫的拌汤,一边平静地看着 大家,把事情讲明了。 大队干部们相视了一下,气氛沉闷。 “咱们前几年拚命干,倒是干出不是了?”说这话的是副支书兼民兵连长罗清 水,粗实黑壮,端着碗像虎一样蹲在那儿。他察看了一下高良杰的表情,接着用筷 子转圈气愤地一指,说道:“咱们凤凰岭大队的干部,哪一个不是一年劳动三百天 以上?良杰,你冬天领着修渠搞水利,”他看了高良杰的空袖一眼,但没往这上面 说,“几次累得吐了血,塌方把肋骨都砸断了,这都有罪了?” 高良杰淡淡地一笑:“咱们路线错了嘛,干,当然不如不干。”他说话的神情 口气既像是和蔼敦厚地说服对方,又像是灰心无怨的自嘲,还似乎含蓄着深刻的不 满和讽刺。 “多打粮食有什么罪?现在凭哪条收拾你?”罗清水愤愤不平地说,顺手把碗 给了刚从下面上来的六七岁的闺女。小丫头是专门来给爹拿碗添饭的。 “凭哪条?”淑芬也从窑洞出来给高良杰拿碗添饭,“哼,凭凤凰岭把树快砍 完了,也够处分他了。” “可现在政策大撒手,分山分林,谁还能管住?”罗清水说。 淑芬刚要张嘴争辩,高良杰看了她一眼,她咽下话,转身回窑洞了。 “尽量管吧。”高良杰略沉下脸说了一句。 立刻烟消云散,没人再敢分辩了。 “可到底怎么管啊?”沉默了一会儿,人们小心翼翼地察看着他的脸色问道。 高良杰感到了他的话在这群人中仍有的千锤打锣、一锤定音的权威,也感到了 人们看着他脸色小心说话的目光。这都让他感到了权力集中的满足。但是,到底怎 么管呢?出了眼前这一伙人,在整个凤凰岭,那种令行禁止的集中领导正在解体崩 溃,这是他每天都感觉到的。他望了一下在雾气中渐渐显露出来的远近几十个山头, 为了在这个分散落后的山区建立统一集中,他费尽了心血。那一整套领导系统像是 他的神经网,几十里山路就像他的身体四肢,他的每个意志都影响到凤凰岭山区各 个角落。现在,都破解了,什么都抓不住了。他两手空空,凭什么去管呢?但是, 眼下情况很紧迫,不管也得管。他再不满,可现在还没被免职。就这一条,他也不 能撒手放任自流。 他刚要张嘴。 “哎,我说良杰啊。”一声气喘吁吁的喊嚷,使他们都扭过了头。一个络腮胡 子的中年胖子正从一边陡坡小路上往这小场院来,刚上升着露出上半身。他低下头, 手撑着膝盖又吃力登了最后几步,嗨的一口粗气,终于上来了。这是凤凰岭车站的 站长老董,刚从部队转业下来。“你这儿可真够高的。”他满头是汗地掏出手绢来, 说话有些大舌头。 高良杰请他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他和董站长很亲切,他这面学大寨红旗在农 业战线上早就灰溜溜遭人白眼了,可在穿军装、穿工作服的人眼里,并没遭到什么 嫌恶。他敏感到这个差异。 董站长一边喘着擦着汗,一边摇了摇手。他捏提起衣领,搧抖着粘身的军衣, 说:“赶快给派五百个民工。昨天那场大雨,山上下来的洪水、泥石流把铁路冲断 了两处。我说良杰,这事越快越好。路局今天可能要来人。停运一天,损失几十万。” “现在都各种各家的,一下子从哪儿给你集中这么多劳力啊?” “你们凤凰岭大队还能号召不动人?没问题,良杰有办法。”董站长不容分辩 地一摆手,“再说社员又不无偿劳动。”凤凰岭这一段十几里的铁路养护,铁路与 大队在动用民工上有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