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政治饭的人知道政治的危险 “我们想办法吧。”人们还想表示为难,高良杰沉稳地说了一句。董站长对他 的信任,无疑刺激了他的自尊心。 祸不单行。对面山岭上玄中寺的讲解员小红也气喘吁吁地爬上山了。这是个打 扮入时的姑娘,白纱短袖衬衫,粉红背带裙,烫发披肩,额前还留着齐齐的压眉短 发,白嫩的小菩萨脸。一有什么对外交涉,寺庙管理处就把她派出来了。“高书记,” 她央求的声调又急又快,“山上冲下来的石头泥巴把玄中寺的后墙都埋了。压得墙 都往里斜了,就要塌了。老程让我找见您,找上几十个社员帮我们清理一下,工钱 以后再算,今天还要来外宾呢。” “县委书记今天啥时候来?”一个核桃脸的大队干部惴惴不安地看着高良杰小 声问。 “十点半在乌鸡岭上召开现场会。”另一个大队干部答道。 人们都抬眼望了望高家岭后面更高的乌鸡岭。 “这样吧,”高良杰放下空碗说道。大队干部们立刻静下来,每次他这三个字 一出嘴,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事情就算拍板了。“你们每个人去一个小队,就去。 你去葛家岭,你还是去小寨,你还是去西沟,你东沟,还是按过去分工,分头包干。 两个任务:一个,说服群众,凤凰岭的树不能砍,有问题再研究。再一个,把劳力 集中起来,帮助抢修铁路。能来多少就来多少。多的人,帮助玄中寺清理一下。高 家岭这儿的工作,还是我管。” “好,那我就等你的人了。”董站长放心地下山了。 小红也因为完成了任务高高兴兴地走了。 一经高良杰分派,大队干部们都毫无二话,把筷子和空碗一合,一手拿着,纷 纷站起来各自回家放碗,准备立刻下山奔各小队去。这种一声号令,说怎么干就怎 么干的雷厉风行,让高良杰感到一丝痛快和满足。但正是这一丝满足让他更痛楚地 感到现在正在失去的一切。他站起来,转身回到家里,放下饭碗就准备往外走。 “砍树闹事能制止住吗?”淑芬问。她正在灶边洗锅刷碗,准备下山,她在大 队保健站当卫生员。八岁的女儿芳芳正在扫地。 “难说。”高良杰停住步,看了妻子一眼,答道。 “怎么难说?闷大爷那儿千万别出事。”淑芬停住手。 “现在不比过去,不能靠硬性命令。” “禁止乱砍滥伐不是有政策规定吗?” “现在很多政策就是相互矛盾的。” 淑芬吃惊地看着他。她没想过这一层,也没听他说过这一层。高良杰正皱着眉 看着墙上挂的那几个学大寨的奖状镜框。他伸手把它们一个一个都摘了下来。 “摘那干什么?”淑芬一下明白了他出于谨慎的考虑,她砰砰哐哐摞着碗,理 直气壮地说道,“怕什么?那是历史。谁没历史?” “别人不一定这么看。” “你管别人怎么看呢。” 高良杰温厚地笑笑,却透出一丝凄凉来。他性格沉稳,从来不和妻子争吵,但 什么事情该怎么办,他还是一定要怎么办的。他把镜框都放到了箱子里。高良杰的 目光又落在了炕上的几张人民日报上,上边有些地方被他划着红杠杠。他也收拾起 来放进了抽屉。吃政治饭的人知道政治的危险。 “县委书记要看就来看吧,怕什么?”淑芬一边解下围裙上下拍打身上,一边 指着窑洞数落道:“让他们来参观参观你这大队书记的穷家。看你干了这十来年支 书,是多吃了,还是多占了。是做威了,还是做福了。白天黑夜的干,转业费贴进 去了,命也差点贴进去。自己往家里多拿一根秫秸秆没有?凤凰岭五百户人,有几 户还比你支书家穷的。” 高良杰看了看妻子,紧闭双唇。眼前这孔大窑洞,便是他的全部家当。窑洞很 深,装着玻璃窗,仍很阴暗。靠窗是一个大土炕,贴窗放着一个扣箱,旁边铺着炕 席,卷起着打补丁的被褥。贴墙再往里是一溜几个水缸、面缸、咸菜缸。在另一面, 贴墙放着一个油漆剥落的旧三屉桌。窑洞当中的空地上放着几个树墩小板凳,更显 出窑洞的空荡。他图什么?他心中涌起一阵悲怆,脸色却更为冷峻。“少说点牢骚 话。”他看了一眼正在一旁簸土的女儿,低声责备着妻子。 淑芬眼里一下渗出泪花,她一把将女儿芳芳拉过来,“谁跟你发过牢骚?你看 看。”她抓起芳芳的手让他看,小手掌上到处是茧皮、水泡、划破的血口子,“孩 子手疼得字都没法写。过去,你替集体受了伤,现在谁替你种地。” 高良杰看了看因为劳累更显得干瘦的妻子,轻轻把女儿揽到身边,用手抚摸着 她的头发,女儿很乖顺地贴着他的身体。“手疼吗?”他问。 女儿摇了摇头。他家分了十二亩山地,他断过三根肋骨,又少了一只胳膊,很 多活都吃不上劲。淑芬、女儿每天回来就都拿起了锄把。 “过去有错,那是过去的形势。在凤凰岭干这些年,我看你问心无愧。现在该 管什么还要管。我相信凤凰岭群众还是拥护你的。”淑芬说。 他感动地看着妻子。是的,他相信群众还是像过去一样拥护他的。他拍了拍女 儿的头,稳步出了窑洞,来到盘顶松下。 他临空一站,展望了一下远近山岭,心情更加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