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袭上一种复杂的情感 二十年前,高家岭只有他俩在县城中学上学,高良杰念高中,月琴念初中。从 村里到县城几十里,每次来回,两个人都相跟着。遇到雨后蹚水过河,他就卷起裤 腿背她过去。她双手搂着他的肩,不好意思却又信赖地把头趴在他肩上。她那温馨 的少女的身体,她的在他耳根旁的呼吸和撩着他发痒的头发,都曾让高良杰感到冲 动、亲昵。1963年,高中毕业了,他参军去了。她眼里噙着泪,站在人群里看着他 戴着红花上了马车。几年的部队生活,擦亮了高良杰的阶级眼光:月琴的父亲过去 是国民党县政府的文书。1968年回村探亲时,他下决心和她谈了:他不能。月琴倚 在树旁无声地哭了。她没有怨他,很快就和别人结婚了。她的条件很简单:只要对 方成分好。她母亲早亡,父亲做主,给她招了个外地来落户的进门女婿。等高良杰 回村担任支书后,领着清理阶级队伍,发现月琴父亲历史上还有疑点:有三个月的 时间没账。马上立案,隔离审查。老头实在记不清也说不清几十年前的事儿,胆小, 上吊自杀了。当然是“畏罪”。接着又查出她丈夫隐瞒成分,不是贫农,是富农子 弟,她丈夫经不住批斗,跑了,再也没回来。从那以后,她一个年轻寡妇咬着牙劳 碌着,拉扯着两个年幼的弟弟,一直熬到现在。高良杰对自己过去所作的一切从没 有歉疚过。但每次看到月琴在困苦中挣扎而对他无怨无恨,始终对他还怀着一种特 殊的情分,他心中总是袭上一种复杂的情感,往往扰乱了他对以往自己所作所为的 安然。 “姐,”月琴的兄弟大成,一个已经二十岁的清瘦小伙子,听见她和高良杰说 话,从窑洞里出来气冲冲地嚷道,“你磨蹭什么呢,不吃早饭了?”他冷眼瞥了一 下站在窑顶上的高良杰,“放凉了吃不烧心是不是?” “队里要开会,良杰……”看着被自己拉扯大的兄弟发火,做姐姐的小心地解 释道。 “关你什么事,又不是开你的会。他们愿意开谁的会,就开谁的会。” 月琴抬起头很不安地看了看高良杰,想说什么,又看了看横眉怒眼的兄弟,低 下头,迈着贴地面的小碎步悄悄回家里去了。二成叭地把一瓢水泼在当院,转身回 窑洞去了。接着是砰的一声关门响。 高良杰目光冷凝地站在那儿。 村里再也没有什么对钟声的响应了。这就是自己拚死拚活为凤凰岭干了十几年 的结果。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倒是少年时的那点情谊显得长久一些。这让他感 到悲凉。他又一次感到左臂的空袖笔直地垂在身边,沉重地坠着。他感到后面有人, 脊背上受到了目光的注视。他慢慢转过身来。准备下山的妻子淑芬牵着背书包的女 儿站在后面,她无以安慰地看着他。他也默然地看着她。复杂的目光中,最后透出 的是冷毅。逆境造就强者,这是他上中学时就记住的一句格言。 他转身离开了盘顶松,顺着小路下到村里去。敲钟不灵,这不算什么。这既然 是现实,就敢于承认现实。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工作,就需要什么样的手段。 一到下面村里,他发现气氛不对。家家户户都没什么人,院子空落落,门虚掩 着,有的干脆挂着铁锁,狗在窑门前舔着舌头趴着,懒懒地看着他。但在表面的安 静下,他却感到有一种不安宁的骚动。他没看见,似乎也没听见,但是他似乎闻见 了,或者是皮肤在空气中感到了,脚跟在地下感到了。 一声关门响,两个人正从上边的一个院子里顺着陡坡路急匆匆下来。老的一个 是“小炉匠”,那是那些年根据《智取威虎山》里的角色起的绰号,小干瘦,罗圈 腿,哈哈腰,鼠眉鼠眼的,其实是个木匠。年轻的一个是小白脸,细细眼,叫白庆 余,他的徒弟。两个人噔噔噔好像急赶着什么事似地下着坡,和高良杰打了个照面, 站住了。 “又出去揽活?”高良杰问。 一瞬间师徒俩脸上都掠过一丝畏惧,那是高良杰过去熟悉的,也是让他感到满 足的。“啊,啊……下去一趟。”小炉匠的畏惧瞬间便消逝了,他应酬地笑了笑, 含糊其词地朝山下指了指,就顾不上多说地让开高良杰又匆匆下坡了。白庆余也跟 着走了。高良杰冷冷地看着两个人的背影。人们现在的眼神都变了,都像喝了酒似 的,充着血,放着光。一个钱字,把人们憋得上足了发条一样紧绷绷的。师徒俩是 去哪儿呢?他们不是向左拐出村而是向右拐了。 他突然隐约感到了整个村子骚动的方向,立刻转身跟着向下走去。 贴着围墙一拐弯,差点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撞上。一看,原来是母亲。她 和高良杰的哥哥一同住在高家岭靠山下。 “妈,您这是去哪儿?”他问。老太太穿着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青布新褂子, 伛着腰,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提着两瓶芝麻香油。 “我上玄中寺去。”老太太牙已经掉光了,说起话来嘴唇往里凹着蠕动着,叨 叨唠唠的不大清楚。 “妈,您又去拜佛烧香。”高良杰有些生气了,这些年,封建迷信也泛滥开了, 真不知道以后要闹成什么样子。老太太自己平时连粒芝麻也舍不得吃,可这几斤几 斤的香油就送到寺里给佛灯添油去了。“您真的相信佛就灵吗?”母亲有些耳背, 他大声说道。 “心要诚,佛就灵。” “怎么叫诚啊?” 母亲生气地不理他,低下头就要走。 “妈,您这烧香拜佛为的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