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赖账你不要你是龟孙 老太太站住了,用拐棍颤巍巍地戳指着他:“为你。……我还能活几年?为了保 佑你。保佑你别遭报应。保佑你们子孙后代。”说着老太太用拐棍拨开他,一脚轻 一脚重地走了。 高良杰愣住了。自从听说他分到家的几只羊半夜被人偷走后,老人就一直不安 神,说那是老天收走的,成天唠叨着高良杰这几年做事心太硬,伤害下人了,老天 要报应。报应什么?老天的报应并不存在,人的报应却是现实而危险的。但他不怕。 看着母亲一颠一颠地下山走远了,他收起恍惚的目光,毅然地转身朝山下这一片村 里走去。 骚乱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很快寻到了高家岭骚动的中心。 这是高家岭小队的小队部,一排六孔窑洞,三面土围墙,围着窑洞前方方正正 的一个场院。听见院里一片人声鼎沸。一进院门,哄嗡震耳的嘈嚷声浪迎面扑来。 他站住了。院子里聚满了激动叫嚷的人群。围成大大小小的几十堆,挤着,拥着, 喊着,振着胳膊,涨红着脸,瞪着眼吵着,头发奓着,脖子梗着,青筋暴露着,有 人还互相拽着衣领子骂着。高良杰一眼就看明白了:这是在分木器厂的财物。今年 包产到户了,会木匠活的社员都各自出去揽活了,木器厂停了。小队里一直思谋着 把财产分了,高良杰当然不同意。没想到今天他们瞒着大队先斩后奏了。一圈圈人 群中,地上堆着电刨、电锯、成套的木匠家具、油漆、架板、圆木、板材,还有平 车、手扶拖拉机、胶轮大车……一律拍卖给个人。这时,只听见这一堆人在“五块” ——“六块”——“六块五”——“七块”地“抬”着喊价,那一堆人是在“六十 块”——“六十五块”——“七十”——“七十三”——“七十五”地“抬”着喊 价,几十堆“抬”的喊嚷响成一片。 只见小炉匠和徒弟白庆余从一堆人中满头大汗地挤出来,欠起脚四处张望着, 喊着:“会计,会计。” 会计是个红胖脸的年轻后生,高高站在胶轮车上,左手拿着账本和算盘,右手 拿着笔,汗津津地四面招呼着,一会儿手拢在嘴边大声嚷着,一会儿手放在耳朵上 吃力地听着。听见白庆余的喊叫,他用压倒其他喊声的嘶哑嗓子嚷道:“好,那套 木匠家具,白庆余喊到头了。他出八十块,听见没有?八十块。还有人再抬价吗? 没了吧?好,白庆余,那套家具归你们了。折价八十,账记上了。” 小炉匠领着徒弟立刻把那套锯斧凿刨锛从人堆里抱着挤出来,满头大汗地放到 院子一角贴墙的空地上。小炉匠病歪歪的黄脸老婆和十三四岁的女儿已经站在那等 着了。他让她们看守上东西,又领着徒弟挤进包围着一垛木料的人堆中去“抬”了。 有一堆人中,有两个人“抬”的嗓门极高,凶得可怕。 “二百。” “二百?二百五。” “二百六。” “二百七。” “三百。他妈的,你还抬不抬?” “你他妈的,四百。” “五百。” “他妈的,我一千。你还要不要?” “行,我不要了,你出一千吧。你别赖账。你不要你是龟孙。” “你不要了?你不要了,我也不要。” “你他妈的不是成心捣乱吗?” “就是和你捣乱,就是不让你要成。” 听见里边两个人劈哩啪啦打起来了。人堆哄地涌动着骚乱开,又涌动着合上。 在满院子的嘈闹中,一个中年汉子跳上胶轮车,站在会计身旁,他就是高家岭 小队的小队长。他伸手向满院喊道:“大伙要什么都快点,痛快点。都一个村的, 好商量。吵什么?分完了,赶紧拿上斧子锯儿,拉上骡马、平车上凤凰岭去。你们 怎么还吵?不会静悄点? 别吵了。看大伙上山没家伙才提前分,知道不?大队干 部听见了,还不让分呢。大队……”他一下愣住了,看见了站在院子门口的高良杰。 被他训斥得稍稍安静下来的人群随着他的目光,也转头看见了院子门口站立的高良 杰。他的挺直的一米八高的魁梧身材,他的笔直下垂的一只空袖,他的冷静而严肃 的目光,都使人群感到一种压力。 这是他们过去熟悉的压力。场院内一下子又静了一些。 “准备上山哄砍林木?”高良杰走进院子,徐徐扫视了一下,抬头看着站在胶 轮车上的小队长,严肃地问道。 “这个……”小队长叫田山发,有点不知所措地支吾着。 高良杰非常敏感地知道:自己现在的权威,在小队干部心目中虽然不及大队干 部,但还胜过群众。他要先收拾住小队长,才能控制这个场面:“谁的主意——把 木器厂都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