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字不识的倔犟老汉老泪横流 这三件事,是一般人根本不在意、不知道或者早淡忘了的事情,可高良杰却样 样记得逼真。他对每个人隐藏在隐秘处的那点东西洞若观火。这正是这个人可怕的 地方。他的大脑像个巨大的档案室,那里储藏着每一个和他有过关系的人的情况, 包括每一个细节(譬如,古尚德在给他前妻信中的那几句不当的话,他能一字不漏 地记住)。他每见到一个人,首先在头脑中就浮现出对方的履历表:姓名、年龄、 成分、籍贯、政治面貌、家庭及社会关系、简历、历史问题、现实问题……这成为 一种条件反射。凡是可以归入档案的那些情况,不管是谁的(社员、干部、同事、 同学、上级、下级、朋友、亲戚、有过一次来往的记者、领导……),他总是一下 就记住,从不忘却。在他头脑里,没有一个底细不清的人。古尚德明白:就连他过 去交待历史问题时在前后几次用语上的细微矛盾,某一天某一时的时间交待上的细 微出入,高良杰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想到这些,他就不能不在高良杰那目光下浑身发抖。 高良杰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人群的骚嚷在古尚德的颤抖中静落下去。好像一 个猎人在欣赏一只被捕获后又企图反扑一下,但被轻轻一击就给打翻了投入笼子里 的小野兽一样。他生出一种既从容又冷酷的心情。这种心情像钢一样冰冷,然而又 柔和地充填满他的胸膛。古尚德是不堪一击的,他能被抓住的弱点太多。在高良杰 眼里,人的强大固在于谨慎含蓄、不暴露自己,不露锋芒;而人的力量则在于清醒, 在于尽可能地把一切人的全部弱点都看在眼里,抓在手里。多年来对自己的谨慎约 束和对他人的清醒洞察,曾使得他的目光像是独自站在暗处看明处,那样从容冷峻。 他有时几乎很难想象:社会上的每个人都有那样多的、不止一处的致命弱点,他们 居然还那样粗心大意地、放心地活着。而他们相互冲突时,很少有人能简洁有效地 一下击中对方的致命处,那在高良杰看来是最容易不过的。好像一个全身武装、保 护周密的人,面对着赤身裸体、毫无保护的人群,他有一种极为冷峻的优越感。在 政治上需要时,这种优越感就化为对他人的冷酷打击。 院子里的人群果然如他所料渐渐又静下来。 古尚德的恐惧证明了高良杰的权威。 高良杰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了一下,落到了一个八字胡的秃顶矮个老头身上。 那是羊倌赵大楞。“楞大叔,你也准备分了家伙上山砍树去?”高良杰问他。撇开 满院众人他不管,眼前这个人又是他现在能完全控制住的一个软包。 “啊,啊,不,不……”老头在人群中慌不迭地摇着头。 老羊倌过去在二战区被匪兵裹挟过几天,清理阶级队伍时,白天黑夜的政策攻 心,逼得他差点上吊。后来查清了,没啥问题,高良杰出面给他解除了隔离。这个 大字不识的倔犟老汉老泪横流,从此认准了高良杰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知道(知 道也不信)整个立案清查都是高良杰一步步具体布置的。 “楞大叔,今儿大队要动员大伙一起去抢修铁路,您能去不?”高良杰用对长 辈的尊敬口吻商量地问道。他又避开满院人不问,面对着老羊倌提出了他对全体的 动员。 “去去去。”赵大楞又是慌不迭连连点着头。 “你呢,庆明?”他含笑把目光移到赵大楞身旁一个清瘦的高个子青年身上。 那是老羊倌的儿子,当过几天民办教师。 “去去,庆明他也去。”老羊倌在一旁紧着点头,用手推着儿子的胳膊。 “我去个屁。”儿子一甩父亲的手冲父亲吼道。 全场惊了。 “庆明,你怎么了?”高良杰问,眼前这个年轻人一直对自己很恭顺。 “我怎么了?”年轻人气得下巴抖着,像是受了不堪忍受的侮辱,“你别再来 这一套了。 ” “这是谁挑拨你了?”高良杰警觉而疑惑地问。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平日沉默寡 言的老实青年哪儿来的这么大火。 “你别装糊涂了。” “庆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高良杰平和中透出严肃。 “你比谁都明白。” “庆明子。”老羊倌在一旁急了,拽着儿子,“你疯了?” “我没疯,你别管我。”庆明涨红着脸,甩开父亲的手,“我告诉你,”他指 着高良杰,手激愤地颤抖着,“你少拿我爹当软蛋欺负。你还没欺负够他?你倒成 了他的救命菩萨。 那整人的事哪一件不是你指使的。你别以为我也是傻瓜,我爹 傻,我不傻。我告诉你,我低着头一回一回去感谢你高书记,大气也不敢出,眉毛 都不敢扬,那是我没办法,我爹被你们攥在手心里。我不是没眼睛。早把你看明白 了。本来,想忍忍算了,事情也过去了。你现在还拿我爹当傻瓜耍,别想。从今以 后,你别来这一套。” “庆明子,你浑啥?”老羊倌脸涨得通红,“血口喷人。” “我喷他血?是他杀人不见血。”庆明指着高良杰吼道。 高良杰从不露声色的脸上居然变得红一块白一块。 “你……”老羊倌气得摇撼着双拳跺着脚,哆嗦着说不上话来,“你没王法了?” 他劈手夺过旁人手里的一根两寸宽的长木条,朝儿子头上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