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象生八卦,八卦演万物 他电大毕业了,成为一个杰出人物了。他坐火车回内蒙古建设兵团。满天黄沙 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他笑着一挥手,黄沙撤退了,一片绿洲。他下了火车朝前 走,有人群来欢迎他。绿洲不见了,是大片的盐碱荒地,稀稀疏疏长着草,一片砖 瓦房。她走过来了,还冲他微笑。他本来不想理她,本来想冷淡地点点头——那是 他路上考虑过多遍的——可他还是止不住冲她笑了笑。她有些愧疚地垂下头。她那 时为什么和他分手?她没想到他会有今天?看见她愧疚的样子,他突然得到满足了, 也平静了,对重游故地也失去激情了。他要回北京了…… 饭馆里乱糟糟的,人声喧哗。她坐在那儿开票,面前一块毛玻璃挡板,隔断了 她和顾客。只有一个小窗,形状像个城门洞,钱和票,还有手,在里面进进出出, 空气中都是油…… 舞厅里灯光炫目,那么多英俊男人的脸,都在朝她微笑,她与一个人跳,却对 许多人飞媚眼。突然,她目光一冷,人群中多出了卫华难看的脸,她转过头不去看 他。 可是,她发现自己的舞步不灵便了,腰上被一条细绳子牵着。是谁把绳子系到 她腰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她捋着绳子穿过人群去寻找绳源。绳子很长,一直出了 舞厅。她奇怪了,这么长?绳子过了西单,一直往天安门广场去,还没尽头。突然, 她怔住了,绳子上系着一个红色的小钮扣,还有一个小蝴蝶结,这她认得,是女儿 小薇的。这不是根绳子,是根尼龙线,是今年春天卫华和她领着女儿在天安门广场 放风筝用的。小薇说要和风筝一块儿上天,卫华就把她的蝴蝶结和钮扣系在了挨近 风筝的线上,原来他是在用线牵着自己。她火了,上手去扯,尼龙线又细又结实, 几乎勒破了她的手,她刚要用牙咬,小薇远远张着手哭跑而来…… 中国字里“口”字最有意思,你们相信吗?一个一笔画,一个正方形——还可 以演绎成封闭曲线——上下左右对应,四面八方皆有。“口”中有“木”为“困”, “口”中有“人”为“囚”,“口”中有“玉”为“国”,“口”中有“口”为 “回”,“口”中有“卷”为“圈”……要是把口字用一条线分割开,就成两个字 :凸、凹。这两个字是阴阳对立,凸为阳,凹为阴,阴阳为两仪,两仪生四象,四 象生八卦,八卦演万物,而阴阳两仪则来自口字的一分为二…… 他在沙龙中和同学们大讲中国字中的阴阳辩证法,他在不断地写着凸、凹两个 字,这两个字在他手底下成对地冒出来,一个个都变成有弹性、有血肉、有生命的, 在那里手拉手跳着舞,一对对跑向大自然…… 天上布满涌动的乌云。地上一个静静的绿色池塘。一道红色的闪电从云中垂直 射入池塘,变成一条在水中游动的大鱼。池塘边长出一棵果实累累的马奶子葡萄… … 明天要去香山…… 她朝他走去,他后退着。她冷笑着鄙夷地站住。一群人包围住他,他低下头在 那儿扫雪。人群议论纷纷,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导演。他惶惑地朝人群看了一眼,一 个女演员和他的目光对了一下,便兴奋地脸红了。他还是低着头扫雪。这时开来一 辆小汽车,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的贵妇人。人们议论说:这就是他的妻子, 那件貂皮大衣就是用他拍电影挣的钱买的。穿貂皮大衣的妻子走进人圈,冷冷地看 了看丈夫:“你还没扫完?扫这么慢?什么时候才能扫到家门口?”他低着头,大 汗淋漓。人们哄笑了。穿貂皮大衣的妻子唾了一口,坐上车走了。人们看完热闹, 也都散去了。空旷的雪地上,只有他一个人瑟缩在冷风中发抖。她脱下自己的大衣, 含着泪,一步步朝他走去…… 他朦胧中看见自己撕扯了的著作粘修起来…… 她好像还在哗哧哗哧搓洗衣服…… 他和李海山下棋,不断地下棋,终于下完了。李文静微笑地看着他。他走上前, 携手并肩举行婚礼…… 她恍恍惚惚地在书稿中走着,每到一个句号,就停在圆圈中歇一歇…… 他把一本又一本哲学书忿怒地摔到李文敏脸上…… 她已经被速冻起来了,准备下世纪再醒来,研究家庭社会学…… 他拿着刀子,狠狠地盯视着小兰…… 她比顾恒睡得还晚,一到另一个世界就什么都不再看和想了…… 京都在沉睡。“北京人”和“山顶洞人”的幽灵在冥冥碧空中游荡。几百万人 在另一个世界里进行着他们在这个世界不能进行的活动。一粒白天落在雌蕊柱头上 的黄色花粉中的雄性生殖细胞正在一点点伸长,准备钻进雌蕊。北京车站和北京电 报大楼钟塔上的大钟时针在一点点朝前走着。地球沉重缓慢地旋转着。黑魆魆的地 平线后面,青色的曙光正一点点从黑夜中结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