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一口气爬上“鬼见愁” 李文静又早早地踏进了陶然亭公园。 清晨的公园不喧闹,却充满了活力和生气。湖面上晨雾飘荡,湖边,树下,空 地上,到处是晨炼男女老少。这一群小伙子排列成几行,在齐刷刷地打着少林拳, 一个个脸上汗水晶亮。那三三两两的老人站在树下,或甩手,或活动腰,或缓缓做 着深呼吸。两个面色红润的秃顶老头儿在对练太极推手,你进我退地推来推去,十 几个人在四面围观。一个精神矍铄的白发老太太正在教一些人练剑。她的动作矫健 轻捷,潇洒自如。学剑的人中有的拿着剑,有的只拿着长度相等的竹竿木棍。一个 瘦高的中年男人拿着根临时拾下的枯树枝在人群后面笨拙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跟着 比划着。 李文静对这一切都没注意,她径直来到一棵大槐树下。这是陶然亭气功培训班, 树下已经聚了十几个人。 “你来了?”一个戴黄框眼镜的中年男人看见她,上来打招呼。 “来了。你早来了?”李文静笑笑,然后,两个人便从交谈气功要领说起话来。 她体弱多病,再加上神经衰弱,想学气功以健身。而现在,每天吸引她早早来到这 儿的好像不仅仅是这个目的了。这个中年男人叫戴润生,是个工程技术人员,妻子 和他离了婚。李文静同他有着一种平淡的却日趋增长的亲切感。也没别的,就是觉 着还谈得来。虽然至今谈的只是一些极平常琐碎的话。 李文静突然看见父亲背着手,正沿着湖边的小路从另一侧慢慢踱过来。她极不 愿意在这儿,特别在她和戴润生说话时撞见父亲,忙别转过脸去。 李海山一边漫步,一边微眯着眼浏览园内晨景。每天早晨来陶然亭散步,已是 他多年来的必修课目。 跑步的人一个个呼哧哧喘着气从后面追上来。他不用看,只听他们的脚步和呼 吸,就能分辨出他们的性别、年龄和体型来,甚至能听出他们的性格。这也是多年 如一日练就的本事吧。这肯定是两个年轻小伙子了,步子轻捷而富有弹性。他们从 后面跑上来擦肩而过。自己的判断不错,是两个学生。他们沿着小路又跑上了那边 种着松树、建着小亭的小土山,时隐时现着很快又跑上第二个小土山。 他知道,这湖边的七个小土山是1952年挖湖才堆起的,很年轻。但陶然亭这块 地方已经不年轻了。公元前三世纪的战国时代,这里已是居民区域。八百多年前, 这一片是金中都的城厢区,当时河流如网,一派江南水乡风光。对面湖中小岛的绿 树掩映中那座高台上的古刹慈悲庵,则是元代建筑的。清康熙三十四年,工部郎中 江藻在古庙里建了三间西厅房,并取白居易“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 的诗意,命名为“陶然亭”。这便是陶然亭的来历了。 除了他这样的陶然亭通,满园人中有几个知道这段沧桑历史呢?特别是那一群 群年轻人,做操的,走来走去念书的,嬉笑相逐的,他们有谁晓得自己脚下踏着的 这块园地的历史呢?只有像他这样知晓历史的人,才能这样有滋有味有内容地欣赏 眼前的景致,从中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这样想着,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可引以 为自豪的优越感。这是老年人的优越感。他望着满园的年轻人,眼中漾出一丝慈厚 的微笑。年轻人啊。他这样宽和地感叹着。然而,正是这感叹突然引出了昨晚的回 忆,儿子向东激烈陈词的形象又浮现出来。他感到一丝隐隐的痛楚。难道他真的要 被时代淘汰了? 不,他不承认。但他又模糊感到,并不是儿子的话不对,恰恰是 话中的尖锐真理刺中了他。这真理是他不愿看清楚的,但它却隐隐约约而又可怕地 存在着。 他要努力去做一些有影响的工作,他要破除陈规旧律。他要在年轻人面前树立 起自己的形象。他还是有用的,有所作为的……噢,这两天有时间,还应该去看看 顾恒,谈谈向南的情况…… 李向东背着水壶书包,俯着身,晃着头,哼着歌,飞快地骑着车。复兴门立交 桥,儿童医院,紫竹院公园,在身旁掠过了。清晨的郊区,拖拉机,马车,被他一 辆辆追过。披着件小褂儿坐在车上赶车的老头,悠悠地哼着小曲儿,开拖拉机的是 个头发蓬乱的小伙子,神气十足的样子。两边是房屋稠密的村庄,绿汪汪的菜地, 是小河,是一片片与村庄犬牙交错的新建楼房。一群姑娘骑着车说笑着,像一股五 颜六色的风从他身边超过。是上早班去的工人?前边有个无线电厂。居然比他还骑 得快,岂有此理。他被激起一种冲动,加快蹬车追了上去。 他向前骑。远处,西山披着晨光横在天边。他和同学们要在香山公园门口汇集, 他们要一口气爬上“鬼见愁”,在海拔五百米的山上吃午饭。在爬山时,他一定表 现出最好的体力,他一定要帮女同学们背水壶和书包,特别是替她——他心中的她 ——承担负荷。在陡峻处,他一定要在前面伸手拉她,她呢,一定会快活地用力抓 住他的手,她的头发会在风中黑绸一样飘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