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并没有丧失道德 曹玉林,你怎么了?你不要头脑麻木、神思混乱呀。你怎么又恍恍惚惚的?眼 前又一片迷雾似的?恍惚什么?晕糊什么?紧张的? 刚才客厅里人多,景立贞当着众人的面问你有什么事,你是一下懵了,惶乱了。 客厅里烟气腾腾,一双双眼睛好像都注视着你,你脸烧了,额头出汗了,你觉得无 地自容,你觉得众人的目光里都含着冷冷的轻蔑,你觉得人们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 你。你这些天一直这样感觉,只要踏进办公室,踏进会场,踏进一切有熟人的地方, 你抬不起头来,你没脸见人,你像一个高血压患者,一下踏进蒸气腾腾的澡堂,湿 热的蒸气一下淹没了你,你感到心跳加速,感到头晕,感到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 这比踏进澡堂更难受。澡堂里没有那么多冷蔑的目光,只有浓雾般的蒸气,你 可以慢慢退出来。在门外喘一喘,凉一凉,然后再慢慢地试探着踏进去。 现在已经离开客厅了,你还头晕什么?这是和景立贞面对面在另一个房间里坐 下了。很雅致的房间,有大写字台,大书柜,有明晃晃的大玻璃窗,窗外的塔式起 重机背衬着蓝天一动不动,有沙发,还有大衣架。上面挂着几件衣服——这是最让 你感到亲切的,那上面每一件衣服都垂得那么随便自然,还有地下的一双黑绒布拖 鞋,所有这些,都让你感到一种家庭生活的松弛。这是星期天,隔壁人家的电视正 在播放足球赛实况,是在景立贞家中,不是在她的局党委副书记办公室,谈话会容 易一些,随便一些。景立贞脸上的笑容不是很亲热吗?你可别紧张啊。你怎么刚坐 下膝盖就打抖啊。放松一点儿,脚跟落实一点,不要踮着,两手按住膝盖,心跳不 要管它。你紧张什么,你不是早已想好了和景立贞谈话的方法了吗? 怎么开始, 怎么过渡,怎么进入主题,不都是想了又想,打了几遍腹稿吗? 不要惶乱,往回想想。 你一路上不是还反复温习准备了吗? 无轨电车上真挤,前后左右都是扛来扛去的肩膀,热烘烘的脸,举起的胳膊, 拱来拱去的屁股,他根本站不稳,他也不用站稳,他在人群的夹挤中随其拥动,不 会倒,四面都是人墙,各种方向的正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相抵消。这儿的人群不让他 窘促,都不知道他的事情。车哼呀哼地慢慢开,他不嫌慢,他要抓紧时间再想想。 到了景立贞家,首先要自然,一定不要煞有介事。来干什么?就是好长时间没 来了,该来看看了嘛。他应该显得挺随便地笑笑,他想象着自己将要在景立贞面前 做的表演,脸上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已身临其境的预演的笑容。就是来串串门,顺便 呢,噢(自己又该一笑) ,谈件你老景关心的事啊。什么事?你托过我的嘛,不 是公事——那在办公室就找你了——是私事。想起来了吧?你不是说过让我注意着, 有合适的姑娘给晓鹰介绍一下吗?我一直记着呢,现在有点儿目标了……要说说笑 笑地谈,千万不要露出巴结领导的意思,完全像同事间相互帮忙那样坦坦然然嘛。 总之是谈平平常常的好事情,景立贞会有谈兴的。然后,再通过适当的过渡话题— —这一点他已想好了五六个——转到自己真正要说的事情上,要显得是自然而然谈 起的,今天原本没这打算。最好话慢慢往那儿靠近,让景立贞提起这个话题来。 怎么了?脸烧什么?自己这么想不道德了?做人是要讲原则,可说话总要讲方 式吧?自己是犯了错误,可那是疏忽、考虑不周。自己并没有丧失道德。 真的没丧失道德吗?自己真的只是疏忽所致吗? 女儿那默默无言的目光,穿透他心的目光。…… “爸爸,你怎么又走神了?”女儿的话在耳边响着。他从恍惚中醒悟过来。星 期天的窗户一片阳光,女儿的眼睛闪亮亮地观察着他。他抱歉地笑笑:“爸爸想事 儿了,来,咱们接着往下复习吧。” 女儿噘着嘴不满地瞟了他一眼,默默看着桌上的几何书和复习提纲,等着他。 “噢,咱们接着来做这道题,刚才讲到哪儿了?”女儿面临考高中,他帮着复习功 课。只有这样一个女儿,妻子病逝了,女儿成了他的命根儿。“不是还没讲嘛,你 一点儿都不关心我。”女儿嘟囔着。“爸爸哪能不关心你啊,爸爸最近有事,忙了 点儿。”他连忙解释。他怎么能不关心女儿?这么鲜嫩的女儿,站起来比他还高, 眼睛黑亮黑亮的,周身都闪着生命力的光亮,女儿是他的太阳。她一回来,家里就 一切都亮了,若是晚饭后女儿挽着他的胳膊在楼下散一会儿步,他简直幸福极了。 他一边走,一边能觉着旁人都注视着女儿,也看着他。女儿的光亮照亮了他,他不 那么干瘦矮小了;照亮了四周,路旁的松墙、草坪、花圃,都更活灵可爱。 “爸爸,您最近出什么事儿了吧,怎么老发呆啊?”女儿审视着他。 “爸爸能出什么事儿,咱们往下讲吧,这道题……” “爸爸骗我,你就是出事了,我能看出来。” “没有,真的没有。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他窘促地解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