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个沉默不言的僵化老人 “你知道妈妈要和你说什么吗?”她问。 “知道。”女儿的声音很低。 李文静不相信地看着女儿。 “你要说爸爸……” 李文静受到震动。她惊愕地看着女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知道?”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了自己干哑的声音。她从未和女儿谈过 这件事。“你还很小时,他就离开了我们,他不愿和我们在一起。”这是过去她对 女儿唯一的说明。女儿也从来不问。“你想知道这件事吗?”她问。 “想。” “过去一直想吗?” “是。” “为什么从来不问呢?” 女儿看了看母亲,垂下眼又沉默了。 “那你恨妈妈吗?” “不……我恨他……” 看着母亲走出院门买东西去,红红坐在桌旁陷入恍惚。姥爷、舅舅们都出去了, 院子里空落落的。多年的老房老院就显阴。院中央还有一棵树,像个沉默不言的僵 化老人。这让她想到一个字谜:方方院中一棵树——困。隔着灰糊糊的纱窗往外看, 院子更显黯然。院子外面,隐约听见星期天北京的喧闹,愈加衬出小院的寂静。她 心中突然涌上来一种孤单感。孤单中还有一丝凄凉。 因为她一个人在这个空院里?因为妈妈不在她身边? 不。她常常有这种孤单感。 她一个人赤着脚在湿软的海滩上走,低头看着自己踏出的脚印。右边是壁立的 岩石;左边是蓝色的大海;海浪一层层扑上沙滩,浪花是白色的。她一个人朝前走 着。脚下的沙滩是金黄的,头顶上的天空是灰蓝的。浪花溅碎的水珠打湿着细腻的 沙滩,打湿着她的脚,打湿着她的上衣,打湿着她的脸。整个世界潮湿而模糊,模 糊而寒凉,寒凉而寂寞。她闭上眼在沙滩上走着。太阳晒得她热了,渴了,有人抚 摸她的头发,给她送过水来,她喝着,知道是母亲在身边。她又走着,天阴了,下 雨了,衣服湿透了,冷得哆嗦了,她要烤火,可是没有火。她想喊妈妈,然而,她 想到妈妈也没有火,也怕冷。她只好一个人继续朝前走。大海里有无数喧嚣的声音 在喊她:来这里吧,你是鱼变的。她倔强地回答着:我是猿猴变的。海里的声音又 在喊:猿猴追溯上去,也起源于水里的生命。你来吧。不,她不去。她要寻找火。 海里的声音还在喊:你前面永远是阴雨天,见不到太阳。不,她不相信,太阳会出 来的,太阳就是火…… 这是自己哪天夜里做的梦? 她左手撑着脸颊,脸向左歪着,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她突然漾出一丝自觉好玩 的微笑。妈妈就喜欢这样坐着,而且也喜欢用左手撑着脸,目光呆滞地想心事。妈 妈想什么呢?自己再过二十多年是不是就和妈妈一样?她不愿意。她不会的。自己 虽然有很多地方,譬如走路时甩手的姿势像妈妈,可也有许多地方不像。她一说话 就爱脸红,妈妈从不脸红。她喜欢低下头抬起眼看人,妈妈喜欢略抬着头微垂下眼 看人。还有一些地方,她也不像妈妈。那像谁呢? 像他吗?他什么样呢?她恨他。 她羡慕那些既有母亲又有父亲的同学…… 有人摁门铃。大门没有插上啊。她快步走到院门口,拉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 四十来岁的男人,样子很瘦削、很文弱,手里提着书包、网袋,温和的眼睛里含着 一丝紧张。他看着她,露出微笑。“你妈妈在吗?”他问,白皙的脸上涌起红晕。 何之光一边给七岁的儿子洗着澡,一边不时抬头看看电视屏幕——正在播放中 学生智力竞赛。他的手突然停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从课桌后站起来 回答问题的女孩子李小红正是他的女儿。虽然,他有六七年没有见到她了,还是一 眼就认出了她。他没看错。离婚以后,女儿跟了李文静,他曾不止一次悄悄到幼儿 园看过她。女儿上了小学一年级,他还站在学校的操场外面远远看过她。但是,为 了不使自己痛苦——他太爱女儿了——也为了不使自己现在的家庭产生裂痕——妻 子在这方面很敏感,这几年他没再去看望过女儿。 “爸爸,你怎么不给我洗了?”儿子赤条条地坐在澡盆里,撒娇道。 他笑笑,接着给儿子洗澡,但手里的动作又渐渐慢下来,目光一直停留在荧屏 上。又是红红回答问题了。她掠了掠头发站起来,很清秀的样子。她穿着白衬衫, 蓝背带裙,像清晨阳光下一棵挺立的小杨树,片片叶子青嫩闪亮。她的声音很好听, 她好像看见自己了,目光正对着他,他居然垂了一下眼帘。他真想抚摸一下女儿的 头发,真想牵着她的小手走一走,真想和她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