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步让她感觉到生命的喜悦 郭策走了,她送到胡同口。 眼前的街道上,只有忙碌熙攘的人流,从南到北的,从北到南的,东西相向的。 周围都是密集的脚步。她转身往回走,也看着自己的脚步。周围的脚步渐渐稀少了, 只剩下自己的脚在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十几年前,和郭策走向汽车站的那段路上, 她是不是也一直低着头?她记得自己当时的脚步也是这样一步一步慢慢的,沉思的, 不过,那时她的脚步是年轻的,现在则是干巴的,没有一步能让她感觉到生命的喜 悦。 胡同两边青灰色的墙脚。一个裂着缝的石头台阶。一个孤零零的歪脸树桩。又 一块孤零零的石头。路边一汪污水。树根下几棵小草。难为它们,在树下都没被荫 死,还挺活泼地抖擞着嫩叶。一辆婴儿车吱吱吱地推过,看见胖乎乎的小脸,想起 自己昨夜的梦了,看见推车的母亲,裙子,白凉鞋,小腿很白,丰腴光润,那脚步 是款款的,一步步有着闲散自在的节奏。迎面过来的是一男一女的脚步。一看就是 夫妻,走得比较匆忙,一定有什么事情,或去看电影,或去买菜,或去裁剪衣裳, 或去走亲访友。两个人一个方向,一个心理节奏,女的为了和丈夫并肩相随,不时 垫上半步,她的裙子欢快地摆动着,小腿年轻健美。自己感到了妒慕和惆怅。她是 永远没有穿裙子的幸福了,她的腿既没有姑娘的健美,也没有成年妇女的丰腴,她 是干瘦的,腿上裸露着筋条,只有把自己包在衣服里……迎面又是两个人颤巍巍的 脚步。多着两根拐杖,一根紫竹的,一根黑藤的。它们一下一下点在地上,奏出了 晚年相依为命的安详与和谐。 又只剩下她一个人的脚步,一步一步朝前走着。依然是青灰色的墙脚。再往前 依然有一块孤零零的石头(半截埋在土里)。接着,大概还会碰上污水。最后,经 过两个院门后,第三个院门——最下面的一条石头台阶已塌碎掉三分之一——就是 自己家了。前面的路,她已了解得一清二楚,在她眼里毫无意思,绝不期待见到什 么有吸引力的景物;可在这机械的、熟得生厌的行走中,倒也能得到一种近似麻木 的安宁…… 十点多了,协会里还是一个人没来。他耐不住了,在客厅里踱了又踱,最后拿 起电话。传呼电话不好打,总算找着雷彤林了。 “找雷彤林?他不在呀。” “什么不在?”黄公愚火了,“我听出来是你了。” “您是谁?” “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 “噢,是黄老啊。我没听清楚,没听清楚。(笑了。)我正准备出去找找有关 人,让他们尽量安排您女儿一块儿出国呢。怕别人又抓我差,所以瞎支应呢。” “你们怎么都没来?你通知了吗?” “都通知了。我今早还特意叫上司机小王,六点钟就开着上海车各家跑着通知 的。他们都还没去?我通知的是九点半,没错。我要跑您出国的事儿,看来是去不 了您那儿了……让我去您那儿?不行,我要找的人就今天在,明天就去广州了,不 找见他,您女儿陪同出国的问题就解决不了呀。” 电话放下了。雷彤林让他再耐心等等。星期天公共汽车挤,很多人可能要在路 上耽搁。雷彤林很有把握地说:人们一定会来的。 一定会来。他通知的这些人都是他一手栽培过的。怎么会不来?他眯着眼把每 个人都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没问题,全都是他一叫就动的人。他对他们中的每一个 人都有过多次的(他记得清清楚楚)帮助和恩德。人们总不该忘记过去吧? 小华走进来,打开彩电,闹嚷嚷的足球赛,他坐在那儿看上了。 黄公愚冒火地从侧面一眼又一眼地瞪着儿子,好像他的目光有多大威力似的。 可小华一点都不理会,专注地看着荧屏。他憋了又憋,他对脾气倔犟的小儿子一直 是又不满又有些怵头的,终于憋不住了:“小华,今天这儿有事儿,电视不要开了。” “你的人不是还没来吗?”小华头也不回地说。 “没来也快来了,爸爸还要静一静考虑考虑问题。” “有什么可准备的?” 黄公愚恨恨地瞪了儿子几眼,憋着满肚子气。小华聚精会神地看着球赛,还啧 啧啧地为中国队惋惜着。“我的话你听见没有?”黄公愚实在憋不住了。 “爸,你早点儿退休就算了,别死乞白赖地要管事儿,人家协会里的人不讨厌 你呀?”小华不耐烦地说。 “你说的什么——你?”黄公愚顿时大怒。 小华回头看了他一眼:“我没说什么。” “都像你这样吊儿郎当,中国就完了。”黄公愚气得拍着沙发扶手。 小华不屑地看了看他:“爸,都像你这样正经,中国才完了呢。你那纯粹是瞎 正经。” “你,你,你给我滚。”黄公愚指着儿子吼道。 小华显然没料到父亲会发这么大火。他站起身,关上电视就往外走。 “从今天起,不许你进我屋子。”他怒气未已地冲着儿子的脊背喊道。 夏平进来了,劝道:“爸,你又火什么呢?” “你看看他像什么样子?” “爸,快别生气了,协会里来人了。” “简直不成体统。”他一下有些清醒了,又找补骂了儿子一句,手忙脚乱地站 起来,“来了几个?都来了?让他们进啊。” “我这不是进来了吗?就我一个。”有人嗓门洪亮地笑道。 进来一个微胖魁梧的人。是魏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