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介入任何理论、政策的论争 顾晓鹰从美术馆出来,已是烈日当头的正午。他扶着摩托车在路边张望着,到 哪儿吃饭?找谁?脑子忽忽闪闪地掠过各种方案。 一辆丰田小轿车在身边急驶而过,又立刻停下了:“顾晓鹰。”后车门打开, 探出一张满是疙瘩的方脸,墨镜摘掉了,原来是高中时的同学鲁鸿。车里面跟着还 探出一个人头,也是同班同学马立桥,黑瘦精干,深眼窝,大眼睛,像个东南亚华 侨。 “你们去哪儿?” “我们去江岩松家。老同学多年不见,一块儿聚聚。” 江岩松?他父亲江啸是高级干部学院副院长,大“左派”,正好去找找他: “走,聚聚。”他准备发动摩托车。 “这么热,上车走吧。” 顾晓鹰把摩托车又存回存车处,拉开汽车前门上了车,车开了。“你们去干吗?” 他坐在司机旁回过头来问。 “鲁鸿有几桩大买卖要托江岩松走关系,拉着我去找他。”马立桥说。 鲁鸿这两年在广州经商,打着不止一个公司的牌子,这事顾晓鹰早听说过。 “你那么大本事还用走他的门子?”顾晓鹰问,同时留心地瞥了一眼司机,见 他对谈话并不注意。 “我在广州、香港那边东西南北都有路,不是吹,一个电话就能办大事,”鲁 鸿嘻嘻哈哈,有些自吹自擂,“可北京这边还不硬,各个衙门还不怎么通。这咱们 都比不上岩松这小子有门子,他的老子,叔叔伯伯,还有三姑六舅,不少都是负责 干部。嗳,马立桥,你不是要从西安调回北京吗?也找他帮帮忙。” “我没想这茬儿。我今儿主要是领你去找他的。”马立桥憨厚地笑笑。他在陕 西当工人。 “没关系。你帮我说,我帮你说,咱们都收益。总不能几十里地白跑,我这出 租车费还几十块呢。嗳,顾晓鹰,你去他家办点儿什么事儿不?” “我?……我想找他父亲聊聊。” “求他父亲办事?那你也要先通过岩松啊。咱们今天统一战线,让岩松来点儿 实在的,这小子太油,你要不闹住他,他才不给你出力呢,更不用说出血了。你看 这个,”鲁鸿回转身提起放在身后装潢精美的四瓶威士忌,“咱们今儿合伙儿灌醉 他,给他戴高帽,这小子好喝酒,好戴高帽子。怎么样?”鲁鸿说着看了看另两个 人,嗓门洪亮地哈哈大笑。 顾晓鹰也笑了:“对,灌这小子。” 马立桥也略有些拘谨地笑了。 一个有着暂时共同利益的统一战线形成了。 车在急驰,两边街道上的车、人、街边的建筑都在疾掠而过。方形故宫的笔直 城墙及护城河在左车窗外旋转而过,在他恍恍惚惚的知觉中留下弧线的印象。这是 变形。高速运动中观察对象会变形的,因为任何观察,哪怕是瞬间,都是有着时间 进度的过程。观察者与对象总在一种相对运动中,或是机械运动,或是社会运动, 或是心理运动,所以,一切观察都有一定程度的变形。这应该是绘画的真谛吧? 他意识中一个恍恍惚惚的层次还在随着车窗外掠过的光、色、形的变化忽闪叠 印地流动着,而清醒的精于计算的理智层次则在考虑利益和行动策略。 江岩松?哼,(他眼前浮现出江岩松那自负、矜持而又故作谦和的脸)挂着年 轻史学家的牌子,关心的却是仕途,表面上搞学问,其实官瘾很大,学问不过是跳 板。现在爬得挺顺溜,听说有可能提拔为某个研究所的副所长,有个外交战略研究 机构还常常请他提供咨询。这小子是一不滚团,二不结伙,不和年轻人中的任何集 团保持过密关系,不介入任何集团性的冲突,也不介入任何理论、政策的论争。别 人在那儿哄哄嗡嗡,吵吵闹闹,他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可是每当人们静下来回头一 看,就发现他的影子在政治领域上又升了一截。 这小子是学得油了,乖了,能了。 顾晓鹰感到了自己的嫉妒。 自己应该怎么办?他也想搞政治,他吃不了搞艺术的苦,也自知搞不成,可他 能像江岩松那样屏着气踩着猫步,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往上爬吗?不能多出风头,不 能太放肆(起码搞女人不能这样随便),上下左右地精细照顾,四面和顺圆通,前 后不露把柄,这股子熬罪他实在受不了。可想往上爬,没这熬劲儿行吗? 像李向南那样实干?他可以去筹建一个工艺美术品公司,搞实业起家。可他也 不愿受那一本正经的劳累罪。他完全能想象出那里的奔波、操劳,他天生不愿意干 那些事儿。干了又能怎么样?李向南又能站住脚? 他喜欢大家风度,该吃喝玩乐就吃喝玩乐,遇到天赐良机拿出冒险精神,搞几 个阴险(他不认为这两个字含有贬意,他非常喜欢用这个词儿)到家的漂亮手腕, 一下把大权抓到手里。人生就是冒险,无毒不丈夫。这才是他的信条。 别想那么远了。今天去江岩松家,一个,要和他老子拉呱拉呱。再一个,要和 鲁鸿、马立桥合伙灌醉江岩松,看看这小子酒后真言是个什么。只要能抓住他一点 儿底儿,以后就能多少拿住他。 鲁鸿、马立桥在后面嘀咕什么呢,要这么压低声音?好像是在议论自己?他们 和自己不是一种人,对他们要防着点儿,也要算计着点儿。然后才能考虑怎么利用 他们。天下任何一个人对自己都可能有害,同时又可能有利。防其害而用其利就对 了,关键在心计和手腕。他的脊背感到着自己和后面两个人之间也划开着一条线。 统一战线内也另有一分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