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就是勾心斗角 他感到头大,热乎乎地膨胀着。最后胀到和世界一样大。整个世界闹哄哄地都 在他脑袋里。他是个大头怪物,颤悠悠地顶着这个大头,东倒西歪地朝前走。腿发 软。头要爆炸了,世界要爆炸了,一切全完。他妈的,都完了算。要活,大家都重 新从猿人开始,干干净净只带着自己的身子和一双手。谁也别凭着自己的家庭出身、 权势地位就高人一等。他妈的,老子不比你鲁鸿笨,不比你江岩松笨,不比你顾晓 鹰笨。你们仗着什么?你们前面的系数都是正的,把你们放大几倍、几十倍,老子 背的系数都是负的。 “马立桥,咱们老同学今天凑一块儿是叙友谊,岩松和鲁鸿帮助你,那也是他 们的真心。”顾晓鹰劝道。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两眼红得冒火,指着顾晓鹰,手激烈地颤抖着。 顾晓鹰,你别装他妈的蒜。那次抄家不是你领着去的?你训我父亲,吓得我父 亲尿了一裤子,你当我忘了?我和你有仇。和杀父之仇差不多。打那天起,我父亲 就神经失常了,你不知道吧?我插队挣工分,一年分红几十块,要养活我父亲,当 工人,一个月四百大毛,还要继续养活我父亲。你他妈的没罪?江岩松,你们少给 我解释,说什么当时的历史背景,怎么有的人就不这么恶?顾晓鹰,你他妈的学希 特勒,能他妈的不恶吗?坏心眼人人有,都一样?呸。你有一万两万个坏心眼,他 有一个半个,一样吗?你想把世界上的女人都霸占了,他只想找个能照顾老人、能 数着钢镚过穷日子的老婆,一样吗? 看着马立桥突然爆发的雷霆大怒,满桌震惊了。 “立桥,你小子喝多了,坐下歇会儿。”鲁鸿劝说地拉他坐下。马立桥的这一 通发泄使鲁鸿稍稍清醒了一些。 鲁鸿,你别拉我。我今儿就是今儿了。他把酒杯砰地往桌上用力一蹾,酒杯立 刻碎成七八片,酒四下溅开,玻璃碎渣刺破了他的手,手指流出鲜血。 “立桥,别再喝了,坐下吧。”鲁鸿又拉他。 我今天不想活了,你再拉我,我就从这儿跳下去。他拉开椅子,几步晃过去, 抓住阳台纱门的门柄。 “马立桥,给你毛巾擦擦手。”席志华拿着一块湿毛巾走上去递给他,“在沙 发上歇歇吧。”她转身把一旁沙发上放的衣物拿开,又回过头对其他人说,“他醉 得厉害了,你们千万别激他了。” “他借酒撒疯,吓唬人呢。”鲁鸿指着马立桥呵呵地笑道。他极力想把尴尬的 气氛再融洽起来。 我不吓唬你们。我也不撒疯。马立桥说着拉开纱门,上了阳台。 人们一下都紧张地站起来。鲁鸿笑着伸出双手:“你们别慌,没事儿,我去把 他拉回来。”说着,他很有把握地站起来。 别过来拉我,我就是不想活了。马立桥说着,一撑阳台的水泥栏壁,纵身跳下 了楼。 郑重自顾自喝着,叨唠着。他不时抬眼看看别人,看看江啸写字,实际上他任 什么也没看见。此时,他只有自己,只有他自己的过去。 大前年我回了一趟老家,吕梁地区。到了地区,到了县里,到了村里,都是夹 道欢迎。我对他们说,你们不要这么隆重嘛,我又不是外宾参观,我不过是个普通 人回家乡看看。怎么和他们说也不行。到处拉我做报告。我就在地委机关,在一个 中学,讲了两次。主要是讲过去革命斗争的历史。这一讲不得了啦,要拉我去讲的 地方更多了。到村里,更热闹了。后来又到……到处是欢迎他的人群,眼前晃动着 一张张脸,伸过来一双双手,人们都在鼓掌,人们纷纷向他举杯敬酒,各种各样的 眼睛、酒杯,他左右转来转去,应接不暇,酒杯在他周围旋转着,又变成一束束鲜 花,五颜六色地飞旋着,他在花海的簇拥中,感到暖热、兴奋、光荣,这个世界感 谢他,这个世界需要他。他不老,他根本不老,他不会老。…… 外边发生什么事了?楼梯上怎么轰隆隆的脚步乱响?华茵怎么脸色变了?保姆 慌慌张张进来说了什么?江啸也放下了笔,怎么都站起来到外面去了?外面在嚷什 么?叫什么? 马立桥的一条腿摔瘸了,伤并不重,他的酒有点儿醒了,在跳下来的那一瞬间 就吓得有些醒了。看着围在四周的江岩松、鲁鸿、顾晓鹰和席志华,又见到老头子 们纷纷围上来,他又借着酒劲撒开疯了。他现在不能不醉。他也就真的又醉了。 他挣脱了众人的搀扶,摇摇晃晃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踉跄了两步,抬起头来, 血红的双眼直愣愣地看着人们,指着顾晓鹰、江岩松、鲁鸿:“你们活得好?你们 看着我……我可悲、可笑?你们都好什么?你们所有的人活着就是勾心斗角,争来 夺去,好……好什么?啊?”他又东倒西歪地踉跄了几步,指着江啸、郑重等老头 子们:“你们算是活……活过大半辈子了,你们觉……觉得这辈子活得怎么样?不 过是一场梦吧,啊?”他嗓门越来越高地嚷着,人们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