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叠伞的遮挡下,他吻了她 看来,真的想要她来演电影了?这不光从钟小鲁的话中,也从钟小鲁的热切神 情中看出来的。她喜欢这部《白色交响曲》。一半以上是女主人公的戏。戏很含蓄, 很适合她演。甚至,她觉得就是为她写的。编剧刘言如果不是这样黑黄着脸,有那 么点儿故作姿态的酸气,她会为他对女性的理解而倾倒。她心中掠过一丝微笑,她 发现作家是最经不住见面的。许多作品在阅读时感到作者极有魅力,及至一见到作 者的照片,顿时就失了一多半光彩。别胡思乱想这些。自己到底演不演呢?她从未 想过当演员,演戏演电影,那是没有多少文化的人才愿意干的。画画,写作,搞学 问,这些才是真正有意义的。然而,当演员的可能性一旦很现实地摆在面前,她发 现自己的观念又有所变化。当一个女明星,其诱惑力是显而易见的。现代时尚,明 星不是远比作家、学问家更受到崇拜吗?当演员,还画画吗?画。既画画又演电影, 做个多方面的艺术家。可她现在的关系还在县里。那不要紧,成了明星,调动就轻 而易举了吧? 可她还要帮助整理父亲的遗稿啊。父亲去世了。做为他唯一的女儿,她应该把 他的心血和劳动整理出来。她爱父亲。她有着做女儿的责任。她将怀着肃穆深沉的 爱年复一年地进行这项艰巨的工作。一想到整理父亲的遗稿,她心中就升起一种圣 洁的情感。然而,这和演电影显然是有矛盾的,起码要推迟对父亲遗稿的整理。一 瞬间,她甚至闪过这样的念头:对遗稿的整理就一定那么急迫吗?她立刻又谴责了 自己。 不知为什么,在这种抉择中,她又体会到上午在美术馆看画展时涌上心头的内 心冲突,这也是从昨晚她一踏进京都起就体会到的冲突。一边是超脱淡泊的宗教心 境,一边是缤纷华丽、充满利欲色彩的现代生活。 钟小鲁的目光很诚恳,他的络腮胡增加了他的敦厚感。刘言看上去有那么点儿 做作和酸气,可是,第一眼就知道他心眼不坏。张宝琨像个小市民,对谁都不由自 主地讨好赔笑,这种人可能心胸狭窄,但肯定办事热情。剩下的就是这个童伟了, 他跷着二郎腿,双手抱肘靠在沙发背上,始终保持着潇洒持重的风度。他的形象轩 昂,她能感到他内在的力度,感到他蓄含的思想锋芒,还感到着他那内含的对女人 的欲望和征服女人的从容不迫的自信。另外,还感到他有那么一丝阴。 她到底当不当演员呢? 她就保持着这种淡淡的态度——“没有思想准备”、“大概不会吧”。既没有 答应,也没有断然拒绝。假如最后真的决定当演员,这也算留着很松的口子。这样 既能从容抉择,也显得比较自重吧。当下一口答应,急不可待,那才会被人轻视呢。 胡正强依然头枕着双手在行军床上仰躺着。 隔壁没有再出现什么响动,不知道范丹妮和妻子谈什么,也不知结果是凶是吉。 小屋里很静,听见儿子写作业铅笔划纸的声音,也听见那边屋里隐隐传来的刘言的 笑声。他感到自己的胸膛在很重地起伏呼吸着,也感到自己的双手在沉重的脑袋下 有点儿发麻。 他头脑中萦绕着各种思绪。他感到后悔。和妻子一起生活时,只感到平稳和谐, 甚至还因为太平常而不太满足,他在电影界几乎天天都受到一些刺激和诱惑。乃至 现在一想到可能和妻子分开,他立刻感到损失巨大了。他从此将失去妻子的理解, 那种理解是和十几年共患难生活的宝贵回忆相联系的,他将失去感情的温存和依靠, 他将失去妻子以巨大的牺牲精神为他做出的一切。此刻他才发现,妻子身上的美德 是那么多,那么宝贵。他把眼前能够想到的女性都想了一遍,她们没有一个人能做 到这样。许多人比妻子年轻漂亮,但是没有一个人经得住放在终身伴侣这个位置上 来衡量的。她们比文倩岚缺许多东西。 自己怎么就和范丹妮发展到那一步呢?现在,他一想起和范丹妮的那段关系就 充满嫌恶;而在最初,自己怎么会那样渴望得到她呢?真是太愚蠢了。 不想范丹妮了。想她,并不能理清自己头脑中隐隐存在的一个矛盾。 什么矛盾呢?他眼前浮现出一个女演员的笑脸,活泼而可爱的娇态。她正狂热 地崇拜着他。就在昨天上午,他们还一起在颐和园划船。现在,耳边还响着她清脆 的笑声。是的,作为导演,他有着得到漂亮女性的优越条件。这种条件能腐蚀人。 他再正统,这些年也开始有些风流韵事了。只不过他还很克制,常常怀着不安。谁 能抵挡住诱惑呢?自己脸上怎么漾出了微微的笑意?眼前又浮现出昨天划船时的情 景了,那个女演员因为桨打高了,划了他一身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的眼睛在 阳光下如此动人,她的脸蛋在阳光下如此光润。后来,在折叠伞的遮挡下,他吻了 她。 可是,现在他又怎么看这件使他心旌摇荡的事情呢?他还应该这样吗? 他知道自己头脑中的矛盾了。他不能够既获得接受诱惑的快乐,同时又长期保 持家庭的和睦与自己的道德形象,获得一种完美(不是实质上的完美,而是名誉上 的完美)的满足,二者必取其一。他舍哪一头儿呢?舍去现在的家庭,舍去社会对 他的尊敬,舍去与这一切相联系的心理安宁和整个生活氛围的和谐幸福,他将没有 一个入港停泊的地方。他将在社会舆论的非议和讥讽下低头匆忙地来来往往。然而, 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女演员可爱的笑脸,她的吻是那样湿热迷人,他愿意失去这快 乐吗?虽然他知道,这样的女演员并不适合当妻子…… 他此时不愿承认一个在心底潜伏的意识:他希望二者——家庭、道德形象与接 受诱惑的快乐——兼而有之。他知道自己这个潜意识,可是他强制它不明显浮现出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