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儿育女乃妇女之奇冤大难 院里的人群早已又吵闹开了,只不过不像刚才那样激烈,人们正在相互“讲理”。 看着章茜这样焕然一新地走出家门,浑身散溢着幽香,看着她从自己满身泥巴的父 母身前走过,从砖瓦杂乱的半截厨房前走过,从拥挤肮脏的大杂院中走过,他们都 受到一种强烈对比的刺激,好像被她的美丽惊呆了似的。及至看着她袅袅婷婷地同 路国庆一级级踏上通往里院的石台阶时,人们的目光都盯在了她那双珍珠色高跟凉 鞋上。听见凉鞋在石阶上踏出的响声,看着她踏完最后一级,推开了红漆大门,跨 进了里院的大门坎。人们都静默了好一会儿。 红漆大门吱嘎一声又轻轻关上了。 “说破天”这才咽了一口口水,慢慢转过头,收回直直的目光,问章生荣: “章老师,您那女婿也是高干子弟吧?” “他们还没最后定呢。”章生荣老实地答道。 “那你姑娘可踏进高门坎儿了。” “只要他们合得来就好。” “咱们住大杂院的姑娘,一般可迈不进他们那种大户人家。”“说破天”嗓门 响亮地说,“除非……像你们家茜茜这样的。” 除非脸蛋漂亮的,这是在场许多人心中的一句话。 郎德大也是半天才从红漆大门那里收回直直的目光,他轻蔑地扭过头吱地吐了 口唾沫。 里院是另一个天地。整整齐齐的四方院。正房、两侧厢房,共十来间,都是青 砖红柱的老式房子。院子青砖墁地,左右对称两个种满鲜花的花坛。 哲学——艺术月会的人都到齐了,烟气腾腾地聚在正房中间的客厅里。转圈竹 藤的大小沙发上坐着一对对男女。 秦飞越依旧穿着那身花睡衣,散漫放荡地站起来。“人到得差不多了,怎么样, 诸位先各自介绍一下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圈散着香烟。 “都认识,免了吧。”有人笑着说。 “有不认识的。再说,各位夫人大多头一回来。” “那你先自我介绍吧。” “行。”秦飞越一扬手,没正没经地拖着腔调说道,“鄙人姓秦名飞越,秦始 皇之秦,岳飞之飞,越王勾践之越。曾用名如是。今年二十七岁。民族汉。出身不 明,成分不知,无党派人士,已婚,助理研究员,专攻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未来的 萨特研究之权威,颇通美学,深悉文艺,时有惊人之语,精通英、法、德三国外语, 略知日文。探讨西方哲学,绝不与未掌握两国外语以上者交谈,以免言不达意,失 之毫厘,谬之千里。生性疏野,举止放荡,围棋可与天下名手对弈,语言可同幽默 大师相比。视功名利禄如粪土。毕生精力,起自哲学,归于艺术而已。怎么样—— 我这自我介绍?” 众人早已大笑不止。 “往下介绍我夫人。夫人李文敏,就是我手指的这一位,诸位尽可放眼观看。 貌不出众,却也端庄;看似娴静,实则火烈;偶尔脾气发作,足可使男子汉大丈夫 ——鄙人也——弃家出逃而弗敢归。号称家庭社会学专家,却不要家庭,以为生儿 育女乃天下妇女之奇冤大难。” 满屋人已经笑得前仰后翻。李文敏也笑得溅出了眼泪,揉了个纸团往秦飞越脸 上扔。 秦飞越等众人的笑声稍平息一点,才走到李文敏身旁坐下,跷起二郎腿,把手 搭在李文敏肩上,搂住了她:“一分为二,合二为一。家中大事,合者必分,分者 必合。昨日你死我活,以为家将不家,一夜分离化仇恨,今日又是恩爱夫妻。” 众人又是哗笑。 气氛已然活跃,但轮到其他人自我介绍时,还是显出一些拘束,毕竟没有秦飞 越那种主人才有的从容。 第一个自我介绍的来客是位青年小说家,姓季名炜,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二 十六岁,小号体型,高颧骨,尖下巴,很聪明的大眼睛,一副精明活跃、富有激情 又有点刻薄的形象。 他接着介绍身旁的夫人。过去是同学,现在是同事,而且也在搞文学,名叫皇 莺。小脸,小鼻子,小眼睛,戴着很大的蛤蟆形近视镜,人很瘦,脖子上露着青筋, 手腕又薄又细,身着天蓝色旗袍,更显出纤瘦的身材。 她不很好看。丈夫介绍她的文学成就时,她笑着往外乱摆着双手:“别介绍那 些了,我可没写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她显得和大家很亲热的样子,实际上却露出 矫揉造作来。不过并不让人反感。做作一般使人反感,但有的做作只显出人的拘谨、 不自然和善良。她的鼻头有些翘,笑起来时,与小眼睛凑在一起,显出一种天真来, 这使她的脸显得比较年轻,增添了一丝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