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易耳,立孤难也 外面不知何时暗下来了。听见纷纷沓沓的脚步声。雷电交加。噢,下雨了,天 气预报没报,天有不测风云,雷阵雨下不长。主客看着窗外大雨议论了几句,注意 力又回到饭桌上。烤鸭店内灯开了,一片雪亮,任凭外面风狂雨暴,店内另成世界。 饭店服务员托着托盘旋转着来来往往。菜一道道上来了,满桌喷香。酒瓶打开 了,酒杯斟满了,气氛开始热烈。中国人招待中国人,亲热而殷切。 范书鸿:“来,为老同学的重逢,干杯。” 邓秋白:“来,为几十年的友谊干杯。” 范书鸿:“为你们回国观光接风干杯。” 邓秋白:“为你和凤珠健康,为你们全家健康干杯。” 范书鸿:“祝你和郁文,还有你们的女儿、儿子——下次让他们一块儿回来— —一切都好,干杯。” 邓秋白:“丹林,丹妮,林虹,这杯酒,为祝你们年轻人一切都好干杯。” 范丹林:“邓伯伯、邓伯母,这杯酒敬你们,祝你们做出更大成就。” 邓秋白:“我要向你父亲请教,学习,范兄,来,敬你一杯,祝你在史学领域 建树卓著。” 范书鸿伸出左手摇了摇,脸色一下黯然了:“不不,我已经不存这奢望了。惭 愧啊,今天与老同学相会,我居然拿不出一本像样的著作回赠你。” 邓秋白举着酒杯,有些难堪地停在半空。他笑了笑:“过去国内政治不稳定, 现在形势好了,范兄还是大有作为的。” “不不,几年来我也时时头脑发热,想作为一番,但已然晚了。精力不行了, 眼睛也不行了,脑子也老化了,确确实实有些老化了。”范书鸿摘下眼镜,用手揉 了揉眼睛,重新戴上。他的话中没有什么幽默,含着一丝挺实在的悲哀。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有些黯然。 “研究历史的人是需要一点历史条件的,”邓秋白感慨地说,“范兄,有一句 话不知该说不该说。三十年前,我没有如约和你们一起回国,一直感到很歉疚。可 是,这些年我又常常后悔,当时应该给你们打个电报,力劝你们也不要回国。我犹 豫了一天,你们已经登船启程了。” “我回国,我不后悔。”范书鸿说,“我还是希望儿女们生活在中国。”他指 了一下丹妮和丹林。 邓秋白无言地沉默了一下。 吴凤珠自从进了烤鸭店,一直有些神思恍惚,这时突然感到清醒了,思路也活 动了:“我们可从来不后悔,而且感到很光荣。祖国有危难,我们和它一块儿度过, 这是一个中国人最起码的。都只顾自己跑出去,国家怎么办?” 这种目前最流行的正统语言在这种场合无疑太生硬了。范丹林实在不满意。他 对邓秋白笑道:“邓伯伯,不过,我以为科学是没有国界的。” “怎么没有国界?”吴凤珠已经进入了她固执的思路了,“你搞的经济改革不 是中国的?你爸爸是研究中国历史的,不回中国来,在哪儿研究?” “邓伯伯也是研究中国历史的,可他就没有回国。结果他比爸爸在史学方面的 建树要大得多。”范丹林认真地反驳道。 “从个人来讲当然是好,可从……”吴凤珠又要讲她的大道理。 “从对祖国的贡献来讲,也是邓伯伯大。邓伯伯写了那么多书,向全世界介绍 了中国的历史和古文明。这难道不是对中国的巨大贡献?爸爸这几十年除了受批判, 干了些什么?就是那本《东西方宗教史对比》嘛。”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吴凤珠生气地叨唠着,“你那全是个人主义观点。” “那我问你,是邓伯伯对中国贡献大,还是爸爸对中国贡献大?” “不能这样比。” “那怎么比?妈妈你说,一个人是白受苦贡献大呢,还是做出实际业绩贡献大?” “我觉得为祖国受苦是最难的。” “难有什么用?再说,受苦也不一定算多难的事儿。妈妈,你不是知道赵氏托 孤的典故吗?赵氏托孤是托给了两个忠臣:杵臼和程婴。杵臼问程婴:‘立孤与死, 二者孰难?’程婴答曰:‘死易耳,立孤难也。’你看,比起做成事情,死尚且都 算容易的,你那个受苦算什么难的?” “你怎么说开赵氏托孤了。” “我觉得你的愚忠思想挺顽固的,不知怎么就想到这个典故了。” “岂有此理……” “好了,不用争了,”范书鸿摆手打断了妻子不得体的争论,“我觉得丹林的 话对:当然是秋白兄对中国的贡献大,他的著作摆在那儿呢。我有什么贡献?没有 只言片语留下来。” “那你为什么还不后悔?”吴凤珠不甘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