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苍白文弱的妇女 顾恒又往前坐了坐,他知道正题开始了。成猛常常直截了当进入主题,而且是 三言两语谈完主题。他是成猛的老部下,战争年代就跟随过他,深知这位老首长的 作风。“总的情况还是很好的。”他说。 “哪有那么多‘很好’啊?”成猛不满地挥了一下手,“形势没那么好——没 你们说的那样好,也没那么坏——不像另外一些人说的那么坏。有什么特别的情况 吗?” “嗯……没有。”顾恒答道。他觉出来了:成猛今天约他来,并不想听他讲什 么情况。 “给你两年时间,能不能把省里的工作安排就绪,做个了结?” 顾恒一时有些呆愣,他揣摸不透这是什么含义。 “两年内,把各方面工作再搞得出色点儿,然后把接班人物色好,把整个班子 搞年轻一点儿,你就撤出来。有困难吗?” 顾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不是让他退居二线?“我想……” “我问你有困难没有?” “我原想再用三至五年时间把……” “我问你有困难没有?”成猛的声音提高了,明显露出严厉和不满来。 “没困难。”顾恒答道。这是对这位老首长唯一能够做的回答。否则,无论你 是沉默还是解释,他会再次提高声音问你“有困难吗”? 成猛又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两年后,你准备到中央来。” 顾恒明白了,而且知道任何谦虚之辞都是不必要的。 “你有这个思想准备就行了,从现在起多关心点儿全国的事情。”成猛说完很 舒服地仰靠在沙发上,脸上露出开朗的神色,“以后,你也要适当多研究点儿国际 问题,啊?” 顾恒正准备答话,从里面走廊里走进来成猛的妻子萧觉,她是个苍白文弱的妇 女。六十多岁了,看上去比她的年龄更年轻些。她动作有些迟滞地坐下,目光疑惧 地看看成猛又看看顾恒,反复看个不停。 “他叫顾恒,”成猛走到她身边,像对小孩一样和蔼地对她解释道,“是我约 请他来的,我和他谈谈工作。” 萧觉睁着眼似懂非懂地听着。 顾恒知道:萧觉在“文化大革命”的揪斗中神经受刺激失常了。现在每逢有人 来家,她总不放心,总要守在成猛身边,生怕来人又要揪斗成猛。 “萧大姐,您不认得我了?我是小顾啊。”顾恒笑着对她大声说。 萧觉像没听懂似地眨着眼看着他。 成猛又走回来在沙发上坐下,继续同顾恒谈话。 萧觉一直坐在那儿,大睁着双眼不放心地一会儿看看成猛,一会儿看着顾恒。 她观察着他们的神态,观察着两个人的关系。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看出了成猛的安 然,也看出了顾恒的恭敬,她才放心地站起来,用完全像是正常人的声音,温和地 说了一句:“你们坐吧。”便离开了客厅。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感到坐立不安。外面有大学生们的呐喊声,有人翻墙进 来了,院门哐当被冲开了,一片咚咚咚的脚步声,屋里屋外一片嘈闹的人声。又是 他们来了。眼前现出人影,各种神态的眼睛晃来晃去,绿色的衣服,蓝色的衣服, 红色的袖章,红色的小书,红色的旗。耳朵嗡嗡嗡嗡轰响着,好像贴在耳朵上的收 音机里的噪音。她站不稳,扶着椅子坐下来。她用双手捂着耳朵,惊惧地左右看着。 报纸,黑体字的通栏大标题在眼前出现。又是报纸。一张比一张大。天一样大的报 纸。横于天地间的大标题。大字报栏,一层层的大字报栏,人群像海洋,到处海潮 汹涌。海潮中闪射着可怕的火光。海潮涌进体育场,黑压压的人头,口号声轰鸣, 容纳不下了,体育场炸成了许多块。一块黑色巨大牛头在空中转动着遮住了太阳, 一条断臂血淋淋地在天上横飞,残缺的半截身体躺在云中,巨大的面孔在痛苦地痉 挛扭动着,黑色的、红色的碎块布满天空,有眼睛,有嘴巴,有手铐,有脚镣,有 皮鞭,有喇叭筒,有女人的头发,有一截巨大的烟囱,有残断的蟒蛇……这些碎块 转动着,又相互撕咬着,张开了黑色的大嘴。牛头咬住了断臂,喇叭筒咬住了人脸, 人脸咬住了手铐,一道青色的闪电穿过它们,天上落下黑的雨,红的雨,淋在地上, 升起了烟雾,地面已经烧焦了,一条巨大的蚂蝗也烧焦了,一动不动躺在一双草鞋 旁,草鞋也焦了,一抖动,变成一摊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