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飞的血肉,遍地尸体 窗外是一道道骇人的闪电,是狂风,是鞭打玻璃窗的暴雨,是雷声、风声、雨 声,还有无数人的呼喊声。其中夹杂着军号声、枪炮声。 她独自在晦暗的卧室里坐着。闪电把窗外的天空割裂了,眼前的一切都在跳跃 着,畸变着,碎裂着,不合比例地相碰相拼着。一幅又一幅怪诞的画面在她眼前叠 印着。 旧上海的大世界,被马队冲溃的学生游行队伍,从眼前过的马蹄,满地的三角 小旗,血泊,一条举向空中的手臂,漫天飞舞的警棍,黑沉沉的大门,阴森森的台 阶,一条铁键扭成“8 ”字形,黑暗的小阁楼,高楼,满天纸片,雷电,火车,小 船,黑夜中的小路,纷纷乱乱的人影,黑魆魆的山脉,黑暗中一张脸,暗红的火花, 谁的白牙齿,割裂黑夜的探照灯,几条扭曲的小路,跳跃不定的黎明,霞光,军号, 宝塔,黄土山,被炮弹炸裂,小土院,破桌子,黑压压席地而坐的人群,面对一只 挥动的手臂,窑洞的门窗亮堂堂,下山的小土路,她低着头,并肩走着一个人,后 面牵着马,路边一朵圆圆的野花,一株长长的狗尾草,她手中捏着手绢,马在河边 饮水,河中有她的倒影,马头伸入水中,倒影抖动了,塔、山、马都抖碎了,一条 蛇,蛇变成队伍,山像海涛涌过来,脚流血了,更高的山,更寒的山,更硬的山, 她喘不过气来,满天炮火,横飞的血肉,遍地尸体,她看着厌恶的尸体,她看着难 过的尸体,铺盖着山坡,黑色的闪电把一切又都割裂了。 这张画面她似乎看清了,山区,村落,土改,地主游街,插牌子枪毙,一个恶 霸地主吊起来,周围是愤怒汹涌的人群,一张张扭歪的脸,火光涂上一片血红。 这张画又破碎了,变成布满天空的黑色巨块,黑色的牛头、狗头、蛇头,人的 四肢、躯干,在空中张大嘴撕咬着。 “萧觉,你该吃药了。”谁的声音?外面的雷电基本平息了,只有雨还在哗哗 地下,自己是该吃药了。 她稍稍平静了一些。 然而,她拿着药,神经又控制不住了。这是什么药?是谁拿来的?她能放心吃 吗?晦暗的房间角落里,到处是窥视的眼睛…… “她对1966年没被打倒的人都不相信。”目送萧觉的背影,成猛对顾恒说道。 他目光凝视着一点停了一会儿,脸上隐隐露出一丝冷峻:“‘文化大革命’否定一 切,结果,它自己必遭彻底否定。”他的声音像是在做法庭上的宣判。 “是。”顾恒附和道,“这也是您在一生中所参与做的重大事情之一。” “这一条大概是历史要记载下来的吧,功过千秋,让后人评说吧。”成猛略有 些感慨地说,“小安,你坐吧,我和顾恒同志随便谈谈。”他对安晋玉温和地摆了 摆手。安晋玉看了看窗外,谦谨地轻轻坐下了。外面的大雨还哗哗地下着。 “几千年的文明史很短,几十年的人生就更短暂了。”成猛又说道。 “你们的一生可以说是伟大的。”顾恒说道。 “伟大不伟大也由后人评定了。”成猛说,“刚才我不是讲过了:伟大不伟大 首先是历史造成的,再伟大的人物也是由时势造出来的。” “时势为一切人提供了机会,能不能做出伟大建树,还要看一个人的才能。” “不,”成猛略摆了下手,“说彻底了,一个人的才能也是由他一生的处境、 客观条件决定的。我回顾过自己的一生。如果我不是出生在政治活跃的湖南,如果 小时候不是遇到那样一个私塾老师——他对我影响很大——如果不是包办婚姻逼得 我离家出走,如果不是在一些人资助下去西方留学,总之,如果没有这许多客观条 件,有的看来似乎完全是偶然条件,我不会成为今天的我,不会站在今天的位置上。 你想过你的人生没有啊?其实,在一生中几十个、几百个环节上,只要有一个环节 性条件——即使是偶然的条件——变化一下,你就不会成为今天的你了。” “是这样。” “所以,一个人,即使是伟大人物,其实是渺小的,他的命运是被一种更大的 力量决定的。” “是历史吧?” “那就由你自己去想了。”成猛仰靠在沙发上,眼睛凝视远处抽了一会儿烟, “不过,人的一生是斗争的一生,这话是对的。”他说,“你爱看球赛吗?足球, 排球,篮球,都爱看? 对,应该爱看,那里有很多战略战术。知己知彼,扬长避 短,以长攻短,战略防御,战略进攻,声东击西,迂回分割,集中兵力,运动战, 阵地战……那里面都有。下棋吗?不下?象棋、围棋都不下?那不好,要学着下。 人的一生就像一场球赛,从头打到底,拼到底,也像一盘棋,从开局杀到终局。” “对。” “人生还像一天的太阳,从早晨升起来,一直到晚上降下去。”成猛说着不由 得看了看门外,隔着竹帘,外面的雨还是白花花的一片,“我现在大概就像下午五 点钟的太阳。” “您身体很健康。” 成猛摆了一下手,“健康也不是正午的太阳了。”说完,他的目光又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