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精力去承受额外的感情负担 一群生气勃勃的年轻人准备在景山上召开“中国大趋势与我们怎么办”讨论会, 现在正站在市中心制高点的亭子里,俯瞰着北京城。 “咱们先观一观景吧,感受一下历史与现实。”不知是谁这样提议道。 将近七点钟的夏日傍晚,北京城披着一种说不出的神思悠悠的色调。夕阳已沉 入西山,西边天弥漫着黯红的、溶着黛色的晚霞。整个京城被灰蒙蒙的雾霭和橘红 的光亮笼罩着,融融的倦怠中含着繁闹。景山对面,在楼厦林立、街道纵横的现代 化城市中央,是金碧辉煌的紫禁城。这是北京的中心。南北中轴线上,由南及北, 由远及近,可以隐约看见前门——正阳门,然后是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 太和殿,一直下来,是紫禁城的北门,然后是他们站立的这座景山上的万春亭。 紫禁城——这座世界上现存的最大皇宫——凝固着红色与金色,雄伟方正、肃 穆森严。上万间宫、殿组成的庞大建筑群浮荡着一种幽深莫测的雾岚,令人想到东 方古国几千年的巨大历史。 他,李向南,俯瞰着这一切,能感到此刻那种俯瞰天下时常有的开阔胸怀和宏 大气魄。一瞬间,他用一种旁观的角度“观察”了一下自己与同伴们,突然又感到 :临空站在这高度上,脱离着地面,被高空的风吹着,他们是太渺小了。是悬在空 中的一小撮沙粒。只有走下山去,沉入这广大社会中,他们才能延伸自己的手脚, 放大自己的脑力。只有依靠社会本身的巨大杠杆,他们的力量才能撬动点儿历史… … 此刻站在自己身边的小莉,咖啡色连衣裙已经干了,周身又洋溢着动人的气息。 然而,现在他完全能抑制自己的冲动,因为此时这个世界不仅是他和她,现在他立 身于一群生气蓬勃的青年思想家之中,他准备在这场讨论中开展一个漂亮行动。面 对京都全景,他有着一种要指点江山的豪迈感。人是社会性动物,毕竟要有点社会 性理想。他始终以改造社会、推动历史为己任。女人、爱情终归是其次的。要女人, 要爱情,也要配合事业。他想到林虹。 “你怎么来了?”刚才看着林虹与十几个人一起说说笑笑上山来,他没有理睬 小莉的脸色,上前两步招呼着。 “是他硬拉我来的。”林虹指着身旁的范丹林说道,“我也想听听你们的讨论。” 她用力登完最后几步,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 此刻,她明朗大方,和昨晚车站上判若两人。 他和范丹林打了招呼。他认识范丹林。对于这号活跃人物,北京并不算大。他 在相视中感到了范丹林那男性有力的目光。范丹林同林虹一起来的,对林虹便似乎 有了一种类似保护者的责任和特殊权力。 他感到了自己内心受到的刺激。林虹与范丹林的随意谈笑就让他受到刺激。林 虹顿时显得更漂亮了。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在爱情上的抉择再也不能犹豫拖延了。 同在政治上一样,既需要深思熟虑的慎重,也需要当机立断的胆魄。 是林虹还是小莉,这次在北京必须做出抉择。或者都不是,是其他某个女性, 也该有所决定。三十而立,成家立业,都不能再拖了。他既不该失去应该得到的, 也没精力去承受额外的感情负担…… 这时,有人招呼讨论会开始了。 他,商易,一个很怪的名字,常常让人开玩笑“商议(易)、商议(易)。” 这时转过身来,向大家招呼道:“怎么着,咱们是不是开始?本人商易现在和你们 大家商议商议。”大家全笑了,四下散开,在亭子四周围圈坐下。有人还掏出面包 大嚼起来。“谁先开始?咱们可就开一个小时会啊,抓紧时间。是自告奋勇呢,还 是让我点名儿?”商易依然笑呵呵说道。他中等身材,宽肩,手长,腿有些偏短, 额头很大,鹰钩鼻。目光鹰一样锐利。照理他的相貌会给人阴险的印象,但因为他 永远在扮演大大咧咧的角色,所以反而让人觉得可亲。他在农村插过队,现在中央 的一个政策研究机构任职,借工作之便,“手伸四处”,联络八方,北京没有他伸 不到的触角。大家都戏谑地称他为“联络官”、“盟主”、“信息中枢”,背后也 有人称他为“思想二道贩子”、“说家”。他并没有多少自己的思想,但他善于把 所有人的思想都收罗来,变为己有,而且转手又“贩”出去。用他自己的话说:他 生来就是为着不停地说话的,是为着从早到晚和各种人聚会的。上瘾。北京思想活 跃的年轻人没有人不知道他。谁也不太尊敬他,谁也不轻视他。很多时候,大家都 需要他。 譬如,今天这“景山讨论会”就是他牵头召集的。他绝非公认的思想领袖,但 唯有他和各“思想集团”都有着直接联系。 现在,各“思想集团”都簇拥着他们各自的领袖坐在四面。 亭子东面的这六七个人,有男也有女,一股子学究气,这是现在很有名气的 “百科全书派”;南面这一团,为首的是个神情严谨的中年人(这是讨论会中唯一 的中年人),叫许哲生,垂着皱纹深刻的额头,似乎总在苦思苦想,这群人被称为 “改革先锋派”,许哲生及其同伴们是中国农业改革的先行者;西面这一群,以范 丹林为首的,是一群年轻的经济学家,人们称他们为“经济智囊团”;北面,就是 商易和李向南为核心的这群人了,差不多都当着“官”,或经理,或厂长,或县委 书记,或政策研究人员,他们被称为“改革稳健派”。当然,人们是自然而然坐成 这样的,也并不很分明。还有许多较小的“思想集团”和个人,或散落于大群中, 或三两一伙地簇集在亭子四角,处于四大集团间的“接合部”、“边缘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