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遇到这种令人难堪的失望 人们纷纷点着了烟。商易也掏出烟点着,猛吸了一口:“怎么着,又是三十秒 冷场?这惯例就破不了?”他嘻嘻哈哈地说道,“关于大趋势,咱们讨论过,关于 怎么办,诸位更是天天在研究,今天把大伙儿约到一块儿,是要正面接触一下。你 们不讲,我可要开始了,我一张嘴,可就跑马收不住缰了。”众人笑了,他也笑了。 他太明白这种冷场是因为什么了,人人都在认真地考虑发表一个像样的演讲,神经 便都板住了。他才不会这样煞有介事呢。他是走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人们相互之间 不很熟,恰恰给了他一个特殊地位:中心的地位,联络各方的地位,因而也是一个 组织者、领导者的地位。他心中掠过一个思想:领导者,有时不过是因为处在一个 中心的联络者的位置上而已。 他很满意自己此刻所处的位置。为了这种位置,他可以热心地做很多事,白天 黑夜地张罗,累死都不要紧。但为了抵御别人侵占这种位置,他也时常有些狭隘的 考虑。 她,张抗美,很认真地开口了。“我提个议……”她说。她长得不好看,满脸 雀斑,又矮又小,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实际上她已经快三十岁了,而且在北京颇 有知名度。她的几篇关于爱情婚姻的洋洋万言曾引起广泛反响。人们很难把她的相 貌与她那笔锋犀利的论文统一起来。她与丈夫都是研究物理学的,丈夫已去美国留 学,她也将出国。她明明知道那些初次见到她的人会因为她的相貌感到失望,她经 常遇到这种令人难堪的失望,噢,你就是张抗美?她知道,此刻有人正在交头接耳 地议论:“她就是张抗美?”她不在乎。她就是她。她是勇敢的,无所顾忌的,就 像她的文章一样。要生活得幸福,首先要生活得勇敢。她坦然地笑了笑,接着说道 :“咱们的讨论会最好采取走马灯和辩论相结合的方法。” “什么?”人们都不懂了。 “走马灯,就是转着圈,每个人都简单扼要地发个两三分钟的言,这个言应该 是你的思想宣言。但每人发布自己的思想纲领时,又不要互不相干,要和前面发言 者的不同观点展开辩论。这就是和辩论相结合。概括起来就是:发表宣言的同时进 行实质性辩论,在辩论的过程中一定要讲出自己的宣言。最后,人人都转圈讲过话 了,我们就能在已经展开的思想面积上找到中心的争论,在那里发现有价值的东西。” 她的方案太卓越了。不愧为张抗美。她不是难看的小姑娘。她与她的方案都站 立住了。 “我打头炮吧。”他,焦莽安,一个不足二百人的水泵厂厂长。胖而且壮,粗 脖颈上一颗又圆又大的脑袋,已经开始秃顶,脸色红润,浓眉大眼,一股子热乎乎 的憨厚劲儿。“你说完,我给你补充吧。”她,叶枫,焦莽安的妻子,是大学的经 济系讲师,一个苗条干练的女人,紧挨他坐着。 夫妇俩坐在李向南身旁。他们曾和李向南在一个公社插队,是李向南的崇拜者。 李向南感到左右簇拥着他的力量。他们讲话比自己讲话,更让他感到自己的份量。 “我认为中国的大趋势,简单说,就是对‘文化大革命’的反拨。这当然不是 指我们的政策了,是指历史本身的趋势。反拨的政策是反拨的历史运动的反映而已。 这也算我的宣言吧,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抓紧推进经济上的改革,脚踏实地的干, 不要讲空话,拼命地往前拱,在二三十年内,造成民主政治的稳固的经济基础。” 焦莽安说着,脸上渗出汗珠,他的嗓门很粗,口才不甚流利,显得有些笨拙。他表 述的思想显得很平常,谈不上精彩,而且三言两语太简单,连一分钟时间也没用了。 叶枫远比丈夫聪敏,丈夫的话没有得到重视,甚至还引起了某些人的轻视,这 些她都感觉到了。丈夫不是思想家,他的长处是善于实践。他像台大马力的发动机, 滚烫的、不知疲倦的突突突不停开动。只要有人为他规划出战略,他就能以其精力 旺盛的社会活动来实现它。而在思想上,她远比焦莽安更深刻、更有才华。 十几年前,在同一个县的插队知青中,她也远比他引入瞩目得多。后来,他们 共同在一个农村小学当老师。她也从未看起过他。然而,她渐渐地在他身上发现了 一种蓬勃向上的行动力量——这正是她所缺少的,最后竟出人意料地嫁给了他。婚 后,她不仅感到了他那火热的、让她喘不过气来的拥抱是有征服力的,而且无论在 工作还是在生活中,丈夫都成了这个小家庭的顶梁柱。盖新房,挖菜窖,拉煤,种 菜,担水,一切都靠他的忙碌。进县城过河时,他每次都背着她过。她成了被娇惯 的“小妻子”。虽然,她仍然比丈夫有思想,有口才,然而,她还是崇拜他。 现在,丈夫的话讲得很“柴”,她并不以为耻。到底是他开的头一炮。讲的不 深刻不要紧,有她“补充”呢。“我补充焦莽安的思想吧。”叶枫抽了一口烟,伸 手轻轻弹了弹烟灰,然后目光平视很从容地说,“‘文化大革命’这个苦果不是凭 空结下的,它是几千年来封建专制的残余累积而成的。刚才咱们看到的故宫就是封 建皇权的象征,它的颜色、格局、结构、造型,都集中表明着中国的皇权,表明着 一种社会结构、权力结构,包括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哲学、伦理哲学、美学观念。 这些物质的、观念的东西,社会上到处都有残留。‘文化大革命’这种封建专制的 东西发展到顶点了,物极必反,法西斯专制终于破解了,民主的力量向四面冲开禁 锢。所以,今天中国的大趋势就是对‘文化大革命’的反运动,表现在政策上,就 是放宽。开放就是一种放宽。然而,只有对‘文化大革命’的反拨还不够,原来十 亿人被捆成一捆,现在绳索断了,松绑了,可以活动了,整个社会还要继续发展向 前,还要进一步改变经济、政治体制。所以,我认为:正确的战略与有效的实践在 当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