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派都含蓄地提出了批评 对面坐着的是许哲生。此刻,他垂着眼轻轻咳嗽了一声。就像他自己所知道的, 他的咳嗽声是有份量的,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问题就在于什么样的战略是正 确的战略。”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声音沙哑地慢慢说道,“其实说大趋势并没有多 大意义,那是政治算术,人人都能说一套。关键在于正确的改革战略,这里面就自 然包括着你对大趋势的估计。”“对。”他身旁的几个年轻人立刻附和道,“‘正 确的战略,有效的实践’,你们说的正确战略具体是什么?”他们的话锋都向着叶 枫。 “我简单说吧,在当前,在调整上当坚决派,在整顿上当强硬派,在改革上当 稳健派。”叶枫看着他们很从容地说道,显出一种男性般的干练。 许哲生垂着眼,脸上布满深思。几秒钟的沉默中,他完全能感到人们在注视他, 也能感到簇拥着自己的年轻人在跃跃欲试地想要发言。“这是个貌似正确的战略。” 他说了一句,又微微停顿了一下。 万春亭上立刻出现了尖锐对立的气氛。南边,许哲生这群人,北边,李向南这 群人,同是改革派,但在战略思想上却经常发生像这样尖锐的争论。 “在改革上当稳健派?谁是激进派?我认为叶枫刚才的那个口号是个暧昧的口 号。我不是不同意经济调整,比例失调需要调整,我也不是不同意整顿,我们面对 着十年内乱留下的巨大经济困难,整顿调整在一定程度上是必然的。但是,根本又 根本的出路是改革。要坚定不移、全力以赴地改革。有人说我是先锋派,我认为, 在改革上就是要当先锋派,当彻底派。提所谓的当稳健派,实际上是面对现实阻力 的妥协。”许哲生声音低哑一句一句地讲完了。几秒钟沉默。 商易笑了,通融而圆滑地插进话来:“我以为当稳健派的意思是:要在复杂错 综矛盾的社会诸力量中找出合力线来,按合力线方向制定我们的战略,这样才实际 可行。是吧?有的时候,先锋的战略,并不能成为整个社会的轨迹。” “我们不应该站在平衡点上,我们应该通过我们的努力尽量使社会的平衡点往 前移动一点,知道吗?”许哲生的声音提高了,露出一丝激烈来,“整个社会的轨 迹是不会和先锋部队的努力完全一致的,但有了先锋的努力,社会的合力线才能往 前移动一些。如果,先锋力量退到合力线位置,合力线还要往后退,知道吗?” 他是1966年的大学毕业生,“文化大革命”中,他一个人跑遍了全国农村搞调 查,写了不知多少篇关于农业政策的“反动文章”在地下流传,为此,他被抓,被 判刑,被打坏了身体。现在,他在一个政策研究机构中任职,一直怀着一种疾恶如 仇的斗士情绪在搞改革。四十多岁了还未结婚,而且发誓独身。也许是由于长期迫 害的身体状况不能结婚,也许他是想当个以身殉事业的大改革家,起码,人们普遍 对他是这种印象。 “你全面讲讲你的‘宣言’吧。”张抗美笑道。 “你们可以去看报、看杂志。我的观点早已公布于众。”许哲生说道。 他,石涛亮,讲话了。这位眉清目秀的南方人看模样还像大学生,其实已经是 颇有名气的学者了。“我认为,大趋势我们不仅要谈,而且要从历史更宏观的角度 来观察。我们要把握几千年、几百年、几十年的历史大趋势。”他的好听的南方口 音显露出一种类似女性的文雅来;他急促的语气和微微带出的一点口吃,则显露出 他的率真,“不这样看清历史,我们会犯近视的错误。我们会把精力消耗在一些并 非最重要的事情上。”“我完全同意石涛亮的观点。”坐在他身旁的是他的妻子唐 莹,这时用一种像小儿科大夫那样温和的上海口音说道。她的外貌像她的声音一样, 美丽、纤弱、娇小,穿着一件浅绿色连衣裙,目光中含着温善。 石涛亮感到了唐莹的支持,他停住话等妻子讲下去,妻子的口才比他好,然而, 唐莹讲了这一句之后便不再开口。他知道,在公开场合妻子总是尽量扮演配角。她 希望他更多地讲话。就像他们合作写书,妻子也常常不愿署上她的名字一样。 还讲什么呢?他刚才的话已经对争论的两派都含蓄地提出了批评。他认为他们 太急功近利,缺少更长远的历史眼光。 他是富有历史远见的。 为什么中国封建社会延续达两千年之久?对这个陈旧而崭新的问题,历史学家 们从未令人信服地解释清楚。然而,他,石涛亮,在妻子唐莹的协助下,从1968年 在大学“逍遥”开始,把控制论、系统论引进了历史研究,得出了引起世界学术界 瞩目的结论。根据控制论理论指导下的研究,中国封建社会是个超稳定系统。它一 方面有着巨大的稳定性,另一方面又表现出周期性振荡。这种系统巨大的稳定性, 正是依靠它本身具有的周期性振荡的调节机制得以实现的。在这里,他把中国封建 社会史上每隔两三百年就会发生一次激烈的改朝换代的周期性振荡,第一次同中国 封建社会的长期停滞性内在联系了起来。他第一次大胆指出了:中国封建社会之所 以能明显有别于世界其他封建社会,保持“大一统”这个独一无二的特点,与儒生 这样一个独特的地主阶级的知识分子阶层的存在有着相当大的关系…… 没有人能够和他争论历史。然而,却有人与他争论现实。 “那你的结论呢,你认为现在最重要的工作是什么呢?”有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