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万物变迁 他一直在准备自己的发言,一直在观察着这热烈的讨论,也一直在感受着各种 各样的刺激。 发言的都是这一代青年中最精粹的。人人都有新思想,人人都有新建树。听着 他们的发言,感觉着他们言辞的碰撞,也刺激着自己的大脑兴奋,提炼着自己的思 想。 万春亭内渐渐发黯,橙色的光亮在一点点淡弱,灰黛色在增加。西山在灰蒙蒙 的烟霭中逐渐失去清晰的轮廓,笼罩在故宫上空的古老神秘的雾岚越来越浓重。他 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幻觉:几百年前的紫禁城,天渐渐黑了,一扇扇宫门隆隆地关 闭了,星空寂寥,夜半令人发瘮的更声…… 他一笑,赶走了幻觉,心中却又浮出想象:如果再过三十年,眼前这群人会变 成怎样?中国和世界会怎么样?自己呢? 一座座漂亮的城市,现代化的中国海军舰队在大洋上巡弋,漂亮的高速公路, 一辆接一辆高级小轿车,巨大而肃穆的地下军事指挥部,他在农村视察稻田,他在 视察长江水利工程,人群簇拥着他走上大坝,星期天他在家里,来客都有什么人? 眼前这些人或许大都在内,他们那时都成了举世公认的思想家和学者,或是高级干 部,他把他们请到家里促膝谈心,也许他还要请许多年轻的大学生,或是请一些艺 术家、请一些运动员,和他们作最随便的谈论,和他们在最轻松的气氛中共进午餐。 谁来主持家宴?主妇是谁呢?…… 他又一笑,赶走了自己对未来的想象。历史会让他成为一个政治家吗? 范丹林讲话了。林虹紧挨着坐在他身旁,在为他记录,不时抬起头看一下发言 者,目光里流露着兴趣。一股酸味涌上来。他这才发现:讨论会有近一半人是夫妻 同来的。他感到了一点孤单。范丹林讲完了,居然还笑着问林虹:“你补充吗?” 林虹也居然那样微笑地回答他,目光里充满着亲近和理解。林虹转过来和自己的目 光相遇了。他有些阴郁地看了她一眼。她用那仿佛把什么都能看明白的目光温柔地 迎视着他,目光中含着理解,含着言语,那里似乎有着不得不告别的温婉之情:就 这样吧,只能这样,我愿你一切都好,你别生气…… 不,他在心中说道。到北京的一昼夜就发生了这种变化。不,这是自己的错觉。 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在等着他抉择。只是他应该快一些抉择。 不知别人讲话中有什么地方使小莉感到可笑,她在自己身后竟捂着嘴前倾后仰 地格格格笑起来。整个讨论会上并没有人像她这样大笑啊。有什么可笑的?这是可 以举止无行的地方吗?…… 他该发言了。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一切胡思乱想都没有了,涌上来的是俯瞰历 史的崇高感。众多新思想的联想以及此刻爱情上受到的刺激,还有政治上的遭遇, 都奇异地化为了这种崇高感。 “向南,你得有思想准备,看样子你要遭殃。我刚知道一些新情况,呆会儿告 诉你。”讨论会进行中,黄平平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她一边揩着脸上的汗一边凑在 他耳边匆匆说了一句,转身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刚才听完黄平平的话,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精神涣散,有些疲劳。一种确确实 实打不起精神来的疲劳。一切都在眼里显得黯然了。但这一瞬间似乎要崩溃的精神, 很快被自己的意志力支撑住了。他绝不当怯弱者。他感谢自己那颗好心脏,它负担 着一切,有力地在胸中跳动着。 他面对着众人笑了笑,开始讲话了。 在比万春亭稍低一些的山坡上,松树下,石头上,相偎相依地坐着一对年轻恋 人。女的仰起脸朝万春亭上看了看:“他们讨论什么呢?这么热烈。” “管他们呢,咱们看咱们的小说吧。” 男的打开了一本不厚的长篇小说。 “我给你读读这段,特别富有哲理性。” 你想进入哲学心境吗? 那么,请你无论如何试试:在夜晚的星空下凭栏远望广漠的黑暗,并且去想象 :此时此刻此瞬间,世界上不同的人在干什么呢? 当总理的在灯火辉煌的国宴上举杯,当母亲的将奶头塞进婴儿嘴里,恋人在河 边树影下接吻,产妇看着哇哇啼哭的小生命微笑,发现新粒子的物理学家在与助手 拥抱,几万人在两伊沙漠的硝烟中战死,中东的贵族在轮盘赌中一掷百万,四合院 中妻子倒出全部钢币,计算着一个月最后几天的生活费……生、长、衰、亡,斗转 星移,万物变迁。亿万颗恒星在燃烧。一颗小草在黑夜中慢慢往上拔腰…… “你说,此时此刻北京的人都在干什么?”女的把头仰靠在男的肩上,目光恍 惚地看着天空问。 “不知道。” “等会儿天黑了,星星出来了,咱们到万春亭上来个凭栏远眺,想象想象。” “想象什么,这上面不是说恋人在河边树影下接吻吗?咱们就在山上接吻吧。” “你起来,讨厌。不怕别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