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灵魂来讲生活永远是炼狱 “你在讨论会上讲到龙的图腾,也是出于这种原因吗?”“是。我认为中国是 个最值得骄傲的国家,它富于活力,它富有智慧,它是龙,不是虫。” “你最大的空想和奢望是什么?” “再活一次。” “最大的遗憾呢?” “不能再活一次。” “你的目标还是为建设一个尽可能理想的社会奋斗,是吗?” “是。” 林虹垂着眼想了想,抬起头看着李向南笑了:“我想不起什么有意思的问题来, 我发现,我本没有必要提什么一系列问题。”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发现我完全了解你。” 沉默。黑暗中缓缓地走着。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觉得自己还年轻吗?” 李向南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是。” “与十几年前相比有没有变化呢?” “更珍惜生命了。” 团团树影在他们脚下移过。松柏森森的景山上空缓缓滚动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你说要使自己的灵魂蜕几层皮,你认为自己的灵魂今后也会蜕皮,也会痛苦 吗?” “是。社会正在蜕皮,所有的人都应跟着蜕几层皮。对于灵魂来讲,生活永远 是炼狱。” “真想和你一直这样走下去。”她说。 “林虹。我们……”李向南一下站住,看着她。 “我们永远这样当朋友,只有这样才美好。”林虹在黑暗中劝慰地打断了他的 话。 大概是感到就要分手了,他们不知不觉又绕到了倚望楼前,走出了景山公园的 大门。然而,他们感到还需要谈点什么,于是,他们在景山公园的门前、在紫禁城 护城河旁来来回回地慢慢走着。 突然,不知被一种什么不可知的神秘力量所驱使,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仰 望天空,天空中正出现着一个令人惊异的奇观。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白色光盘在紫禁 城上的夜空悬浮着。那种光亮,那种若透明又不透明的质感,那种距离,那种庞大 的体积,都使人感到一种灵魂被镇慑的神秘性。似乎有一个更巨大得多的力量在俯 视着他们,俯视着人类居住的地面。 “那是什么,是飞碟吗?”林虹低声问,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小而陌生。这是自 己的声音吗? “不知道,什么都可能。”李向南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空,他看了一下手表, 记住了时间。 与此同时,不少人都像这样被一股不可知的力量驱使着,不约而同地仰起头, 看见了这个神奇的壮观。那个巨大的光盘不过半分钟就黯淡下去消逝了。人们依然 伫立着,仰望着。好一会儿,他们才收回目光来,面面相觑着,有一种与恐怖相混 合的神秘气氛统摄着他们。他们要再过几秒钟才会活跃起来,才会纷纷议论起来。 此瞬间,他们只是一动不动地静立着。 他们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一个点上,在一片静止中,一个活泼泼的 小东西像团火一样在不停地运动。那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红背心红裤衩,长 长的富有弹性的腿,浑身洋溢着健康活泼的生气。他正雄赳赳地、聚精会神地在公 共汽车的站牌下忙碌着。他并不理会天上地下发生的事情。他正在建设自己的事业。 他正把不远处的一堆碎砖运到汽车站牌下面。 他把四五块半头砖单垛码起来,然后双手抓住站牌的铁柱,小心翼翼地踩到砖 垛上去。他站得高了,举起手想要抓住那远比他高得多的站牌。砖垛显然太低,而 且不稳。哗啦,塌了。他灵活地跳下来,看了看,又跑过去搬运砖头,接着码。这 次,他用两块半头砖相挨着做基础,码成双垛。更稳了,也更高了。他抓着铁柱登 了上去,手还是够不着站牌。他踮起脚,伸手使劲够着,脚下的砖垛开始晃动,哗 啦,又塌了。 他再一次灵活地跳下来,想了想,又快速地跑动着搬运砖头。这次,他更加扩 大了基础,从下向上,像金字塔一样逐渐收小,他一边码一边还晃着试试砖垛是否 牢稳。他已经知道把一层层之间的砖缝错开,增加砖垛的整体性。他聚精会神地干 着,弯腰捡起一块砖码上,弯腰再捡起一块砖码上,那动作充满了儿童特有的纯洁 天真、执著兴奋和乐趣。 所有的人都被他的事业所吸引。 当他第三次登上砖垛时,几乎人人都屏住呼吸关注着他。他小心翼翼地上去了, 他踮起了脚,他举起了手,离站牌还差一点点。他又踮了一下脚,更高地举起手, 还是差一点。他只能用指尖碰到站牌,他还不能用双手抓住它。人们都感到自己体 内那种想上去帮他一把的肌肉收缩。他够了几下,没有成功。他往下看看,思索着, 决定下来。只需再加上一块砖。他谨慎地下着,一不小心,砖垛还是倒塌了。 真令人惋惜啊。 他站在塌成一摊的砖头前看了看,毫不沮丧地咧开鲜艳的小嘴笑了,他弯下腰, 雄赳赳地重新干起来。 李向南和林虹相视了一下,又把目光转向那个小男孩。他的脑海中梦一般依稀 浮现出自己童年的影子,眼前的情景怎么像自己经历过的一样?恍恍惚惚中他感到 自己进入一种幻境,他的身体和那个小男孩重合起来,他在与小男孩一起码着砖头 …… 公元一九八二年,在碧蓝的夜空下,在一轮金黄的圆月下,在京都,在紫禁城 旁,一个火一样活泼泼的小红孩儿在聚精会神地、雄赳赳地、不屈不挠地建筑着他 的金字塔…… 1985年12月于北京 2002年修订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