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是调戏。是小流氓 三代十六口人挤在一个小院内生活,原本就嘈乱;前年母亲去世,又使这个大 家庭失去了唯一能维系的中心,从此这个家就更显得败落了。父亲除了把工资的绝 大部分供给这个大家庭外,对全家人毫无维系力。后面,胡同尽头处,远远传来大 姐夫的吼骂声,小海的哭声、大姐的嗔斥声;前面,院子里传来时高时低的吵架声。 她硬着头皮推开了半掩的大门(这门的沉重每次让她感到沉闷与压抑)。 从明天起,她就要接手管这个家。她要好好治理治理它。 面前已经是小小的四合院了。四面连客厅、厨房在内共十间房,亮着灯或黑着 灯。厨房里响着大嫂赵世芬泼辣的吵嚷声。 “你打孩子干什么,你不会和他好好说?”春平一把拉住丈夫的胳膊——丈夫 的胳膊因暴怒而绷紧着——却被一下甩脱。 “我就要打,你不要拉。”曾立波吼道,“小小年纪就学得这么坏。他那不是 一般的欺负女生,简直是调戏。是小流氓。”他抓住小海的胳膊,使劲朝他屁股上 劈劈啪啪打着。小海嗷嗷叫着,转着往母亲身后躲。大海害怕地藏在路灯的阴影里。 “你疯啦,这是你孩子你知道不知道?”春平挡住孩子,又气又急。 “你挡什么?这样的孩子我不要了,我打死他。”曾立波又抓住小海使劲打。 “你要打死他是不是?你要打,打我吧。”春平拦挡不住丈夫,她声嘶力竭了。 “就是你们一天到晚惯孩子,才惯成这样。” “你们是谁?” “你,还有你父亲。” “你这当爸爸的什么时候管过孩子?”春平眼里闪出泪水,“你就知道自己要 写论文,要出国,要成名成家。你配当孩子的父亲吗?” “要你当母亲的干什么。” “我不和你一样忙吗?我为你牺牲的还少?孩子的作业不都是我看?你看过几 次?” “我忙来忙去难道就是为自己?” “你就是考虑自己。你太自私了。” 曾立波咬紧牙盯视着妻子。头发凌乱的春平把小海揽在身边,微微喘息着,也 盯视着丈夫。有人骑自行车路过,留下狐疑的目光。这就是他妻子的话——自私。 这就是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理解自己的人的目光。她竟然这样仇视地看着他。 这个骑车的看什么?可恶。 你打吧。你凶,你有劲儿,你现在动不动就打孩子。我劲儿没你大,挡不住你, 你太野蛮了。你不配当丈夫。不配当父亲。 赵世芬站在立柜的穿衣镜前,麻利地梳理着头发,每梳一下,就朝后抖一抖, 让头发瀑布般从肩上披泻下去。她欣赏着自己浓密黑亮的头发,欣赏着自己朝后抖 动头发时动人的姿态,欣赏着自己漂亮的容貌。她那波光闪闪的眼睛在凝视着自己 ——不,是在凝视着一个想象中的人而妩媚地微笑。恍惚中,她眼前又浮现出上次 舞会上的情景。那一双双几乎贴近她脸颊的热烈的眼睛,那些殷勤的笑脸,那些带 着烟气和挑逗意味的热烘烘的呼吸,那旋转中令人兴奋的身体的接触——她感到自 己的乳房在弹性地颤动,那里还留存着美妙的接触“记忆”。一个个风度翩翩的男 子向她走来,彬彬有礼地伸手邀请她,旋转的人群中都是注视她的目光,她的脖颈 能感到男性目光的烫热和女性目光的嫉妒……这又是谁的目光在注视自己?她回过 头,脸上陶醉的微笑顿时消逝了。 是丈夫黄卫华那张难看的凹形脸——他坐在床上一边给五岁的女儿小薇擦着脸 上的汗,一边抬眼看着自己梳头。舞会已经烟消云散,眼前是拥挤不堪的小屋。床, 桌,立柜,书柜,箱子,一件挨一件,桌上、床上、窗台上堆满了东西,铁丝上晾 满衣服。 “看什么?”她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 “你不看我,能看见我看你?”卫华讨好地开着玩笑,显出他的老实和笨拙, “我看你梳头梳得有滋有味儿的。” “讨厌。”赵世芬扭过头继续梳头打扮,不理他了。 她从心里厌恶他。厌恶他的矮个子,像个树桩,厌恶他没点男人气的老太婆脸, 厌恶他的小眼睛、扁鼻子,厌恶他的窝囊劲儿。自己那几年简直是瞎了眼,找这么 个丈夫。就是因为自己出身不好?就是为了图他的干部家庭出身? “今儿晚上你又是要……”卫华小心翼翼地察看着妻子的脸色,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就问呐。”赵世芬把梳子往抽屉里一摔,忽啦又关上。 “你是去……跳舞吧?” “怎么了,不让啊?”赵世芬别着发卡,讥讽地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卫华不安地笑了笑,“我是想问,你半夜才回来— —” “怎么了,怕我去胡搞?” “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赵世芬别好发卡,双手捋着,朝后抖了一下披泻的乌发(好像要抖 掉她和卫华的关系一样)。 她坚决不用。她还嫌这么个丈夫丢人现眼呢。瞅他这巴巴结结的样子,就让人 讨厌。真是一点男人气都没有。连向老婆问个话都没胆儿,吞吞吐吐,没一丝血性。 “我不去舞厅,我在路口等你。” “你有完没完了,就不怕别人讨厌?” “好好,我不去接你还不行。”卫华继续给小薇擦着脖子上的汗,孩子正汗津 津地坐在床上搭积木。 赵世芬一看又火了:“让你给孩子烧点儿热水洗洗,怎么还没烧啊?” “煤气炉秋平她们用着呢,等一会儿再……” “等,等。什么都往后让。孩子都要热出痱子了,你知道不知道?” “秋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