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战事天天有 “好了,世芬,你先热水吧。”秋平息事宁人地端下锅来,露出煤气灶蓝色的 火苗,“哥,你们热吧,我等一会儿再接着做。”“妈妈,我饿。我要吃挂面。” 秋平四岁的女儿玲玲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扶着厨房门,仰着小脸委屈地叫道。 “等一会儿,啊?”秋平连忙俯下身,揽过女儿哄劝,又说,“世芬,你先热 吧。” “秋平,你们先做吧,”卫华说,“世芬,你让他们先做吧,他们已经做了一 半了。” “他们的小孩儿是人,咱们的小孩儿不是人?”赵世芬放声撒开泼了。 “洗澡总没吃饭要紧嘛。”卫华小心地说。 “谁让他们这么晚回来的,现在就不是做饭的时候。” “他们先来做的嘛。” “先来?我进这个家,他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明明看着这个家住不下了,还 硬往里挤。挤什么,看着有便宜占是不是?” 这话过于尖刻了。秋平抬头想说什么,又咬住嘴唇咽回去。 “世芬,你别这么说话行不行?”妻子这样欺负妹妹,卫华实在看不过去。 “我说什么了?这会儿又不是做饭的时间。这么一大家子住一块儿,就该有个 规章制度,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对不对?” “按规定,也不让在煤气炉上热水啊。”梁志祥低声嘟囔着。 “志祥。”秋平制止道。 “谁规定的?”赵世芬一指炉上的水壶,“谁规定不让坐水了?让大伙儿都喝 凉水?” “夏天了,不让坐洗的水。”志祥又咕噜了一句。 “你规定的,啊?我今天偏要热。” “志祥,咱们回屋吧。”秋平端起还没煮熟的挂面锅。 “世芬,你别在这儿吵闹了好不好?你要跳舞你先走嘛,小薇呆会儿我给她洗。” 卫华尽量息事宁人。 赵世芬却认作丈夫吃里扒外,更火了:“我跳舞怎么了?碍着你了,碍着谁了? 犯法了?就该受你们一大家子人欺负?” “我是说,你要走就走,家里的事儿,你别操心了。”卫华难堪地辩解道。 “我不操心谁操心?你什么时候操心过?但凡你有点儿能耐,我也不这么受制。 你有什么脸,你跑来做什么好人。” 卫华是个老实人,此刻却压抑不住了:“你当嫂子的,脾气好点儿行不行?” “我给谁当嫂子?他们什么时候拿我当过嫂子?他们一个个年纪不比我小,凭 什么要我让他们?” 隔壁房间的门哐当一声开了,独自住在那儿的小华气冲冲地出现在厨房门口。 他皱着眉不耐烦地嚷道:“哥,你们别吵了好不好?别人看书还看得进去吗?”他 近三十岁了,业余时间攻读电视大学,很吃力,常常心情烦躁。 “你看书也不能不让人说话当哑巴啊。”赵世芬的话戗着就过去了。 小华的暴躁脾气一下发作了:“你们做事别太不像话了。” “谁不像话了,啊?”赵世芬刷地一甩头发圆睁两眼。她对谁也不甘示弱。 “你——,数你最不像话。”小华转身回屋,砰的一声用力地摔上房门。 简直不像话。一家人成天吵,吵,吵。也不知道吵什么。芝麻大点儿的事也吵。 简直连脸面都不要。(隔壁厨房里赵世芬的嗓门还在响:“谁不像话?你看你兄弟 说的什么话?他小?他就仗小欺人?快三十岁的人了,小什么?”)咳。他一屁股 坐到藤椅上,满耳一片嗡嗡声。屋里又闷又热又乱,床上乱,桌上乱,书乱,本乱, 满桌计算纸乱,物理乱,数学乱,外语乱,满脑袋功课乱。上班下班公共汽车上挤 来挤去一片乱。北京到处是人到处是乱。简直学不下去。这两天正在考试。已经考 的三门,大概物理就要不及格,还要准备补考。只要两门以上不及格,就取消电大 学员资格。这年头若熬不上文凭,三十岁了,还有什么混头。头皮瘙痒,搔也搔不 过来,头发太长了,汗粘在一块儿,该洗澡剃头了,也顾不上。(桌上的“半头砖” 录音机斜躺着,五六盒磁带胡乱摊着。)明天还要去买英语磁带,另外还要买两盘 空白带,准备录物理讲座。钱也不知道够不够。实在不行,把两盘音乐洗了。还吵, 没完地吵。挨着厨房,更是不得安宁,每天闹得你心烦意乱。明天得想办法买副耳 塞把耳朵塞起来。你们还吵什么?有劲儿到外面跑环城去。真没办法。听段音乐吧。 放进一盘“阿波罗神之音”,按下键。这是什么?“婚礼进行曲”?“圣母颂”? “玩具兵进行曲”?“口哨与小狗”?“春之声”?今天怎么连听过几百遍的曲子 都分辨不出来了?他就这两盘音乐带,能不听几百遍吗?)这曲子怎么这样嘈乱? 烦人。换一盘。“浪漫的小提琴”。按下键,提琴响了。门德尔松的“E 调小提琴 协奏曲”?莫扎特的“G 大调小夜曲”?怎么也分辨不出来了?不想分辨。抒情的 提琴声也显得刺耳聒烦。叭,关了。什么也不想听。厨房还在吵。吵什么?吵的工 夫,挂面和水都做好了。也不知是时间紧还是时间多余。他是时间不够用。谈恋爱 轧马路也没时间。他现在不想谈。六九届的初中生,去了几年兵团,病退回京,一 个烂三级工,现在谁看得起?姑娘们现在全看重实际。无论如何要先把电大文凭混 到手。真难啊。人是在发胖(坐在藤椅上还嫌狭窄,裤腰带也勒肚子),脑子是在 发钝,记忆力越来越差。动不动就发呆。现在不是又呆开了?不是烦躁,就是发呆, 别闹出精神病来。自己神经是不太健全。全家人神经好像都有点毛病。厨房里还在 吵,人好像又多了。真是战事天天有。烦死了。你们吵什么?他用劲擂着接厨房的 隔墙。咚咚咚。手疼了,墙上掉白灰了,窗户震响了,那边还是吵。毫无办法。每 天这样,不神经也要整出神经病来。 去他妈的,一拳擂在桌上,自己还是到街上遛遛吧。 茶杯震翻,水流了一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