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平是遇到什么不幸了 黄公愚从厨房回到屋里。这是个套间,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客厅。他在客厅里 来回踱着,心绪烦乱。彩色电视机开着,他在等着关于东方艺术协会前天召开大会 的专题报道。 这个家实在是乱得不成样子,一到晚上就像个马蜂窝。平常还稍好点,星期六、 星期日,总要乱个乌烟瘴气。现在真是家不为家,国将不国——后面这句话,虽然 没有明说过,可心里也是现成连着的。儿女们没有一个争气的,要学问没学问,要 才气没才气,简直说不出去。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在那个年代说这话当 然没道理,可现在要说这话就有点儿道理。近看家里,秋平、小华他们,就不如春 平、立波他们——好赖还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有学历。而春平、立波他们,比起 自己这一代来又不知差多少,思想政治水平天壤之别。再看看现在的干部,青年的 就明显不如中年的,一个个浮浮躁躁、狂妄无知,不知天高地厚;中年的又不如他 们这代老年的,各方面修养太差,平平庸庸,守成而已。他们这一代是打江山的。 历史上哪一朝不是打江山的头一代最有本事?以后就一代不如一代,直至国运衰颓 下来。这可能不符合历史发展观,可事实就是这样嘛。看着现在就不如过去。二十 年前,天安门上的国家领导人,那阵容堂堂皇皇,多像样、多气派。都是中国历史 上一流的人物。现在,可没有几个人称得上是伟人。如果再把“文化大革命”前那 些老三届中学生换上来,中国岂不要乱成一锅粥了?看这灯红酒绿的叫什么晚会 (电视中正播映着文艺界一个联欢晚会)?一桌一桌围坐着,又吃又喝又点节目, 嘻嘻哈哈,互相吹捧,俗态百出。这叫京剧清唱?字不正,腔不圆,荒腔走板,什 么水平。现在这些京剧演员比起梅兰芳、周信芳、马连良那一辈人来不知相差多少 倍。这也叫相声?简直是耍贫嘴。连点儿幽默劲儿都没有。比侯宝林、郭启儒那些 老演员的一个小指头都不如。瞪大眼溜溜转,尽是些低级趣味的噱头,说捧逗唱没 点真功夫。再看这些唱歌的,手拿麦克风,忸怩作态,咿咿呀呀,简直不知道她们 在唱什么,纯粹是展览她们的脸蛋和时髦打扮,和过去的声乐家们相比,更是相差 十万八千里。 他一直等待的节目开始了。他立刻在沙发上坐下,摩挲着茶杯,盯着屏幕上的 每一个镜头。他坐的姿势虽然很从容大度,像个领导人物,可他浑身的肌肉却有些 紧张。茶杯在他手下磨擦着玻璃板转动着,手心也出汗了。他太关心这则报道了。 对东方艺术协会大会的报道就这么低规格?这么轻描淡写?前天,民间说唱艺 术协会的大会,报道规格就比这高。它的协会主席论级别比自己还低两级呢。这像 话吗?这且不管它。更重要的是,在电视报道里,身为协会主席的他,就这么两个 一晃而过的镜头。有一个还看不清。还专门拍他眼皮耷拉时的样子。这不是丑化歪 曲吗?他有这么老态吗?他脸上的皮肉就这么松弛多皱?他身体很健康的——他知 道。而协会副主席魏炎倒有这么长的镜头,比他这正主席长几倍。这还有主次吗? 电视台太成问题了。什么用心?这事一定要向宣传部反映,查一查。又是魏炎作工 作报告的镜头,精神抖擞,一派中年得志的样子,好像他是一会之长。他当副主席 还不是他黄公愚两年前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羽翼丰满了,有点势力了,就尾大不 掉了,就不把他黄公愚放在眼里了,什么事情一手遮天、擅自主张,不向他当主席 的请示汇报。一两个星期也不来一次电话,更不用说亲自来了。他还没退休呢,他 不过是在家休息。东方艺术协会几十年来是他黄公愚辛苦经营的。现在想把他撇到 一边当傀儡、喝凉茶,没那么容易。他已经深思熟虑了,从今天起就要彻底扭转过 局势来。 他怒冲冲站起来,关了烦人的电视,来到客厅门口高声喊道:“夏平,夏平, 夏平来一下。” “爸爸叫你呢。”平平说。 “我过一会儿就去。”夏平答道,“爸,我一会儿就来。”她隔着暗黑的院子 应了一声。姐妹俩正在风波平息了的厨房门口说话。 跟随黄家几十年的老保姆祁阿姨过来了。她是江苏人,头发花白,一生辛劳, 背已经有些驼了。“夏平,他们收房租水电费来了。”她说。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 仍然是南方口音。 “多少钱?这个月收费怎么提前了?”夏平问。 “比上个月多四块。” “多四块?那得……阿姨,咱们家这个月剩的生活费已经不多了,你跟他们说 说,明天再交。” “用我的钱垫上吧。”平平说。 “不用。明天上午我把家里这两个月的旧报纸和破烂儿卖了,就足够了。” “我给你垫上吧。” “真的不用。破烂儿早晚得卖,要不老忘。” “好,那我去告诉他们:侬现在有事体,顾不上,明朝再交。”祁阿姨走了两 步,又停下来转过身,“夏平,冬平今朝回来一直躺在床上哭。”冬平和祁阿姨合 住一屋。 “她从学校回来了?” “早就回来了,没出来吃夜饭。” “那我们先去看看她。”夏平对平平说。 做姐姐的直感(更确切说是一个女人的直感)告诉她:冬平是遇到什么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