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结婚本身就是个问题 “二姐,这个问题——爱情和婚姻的问题,是个最正经的问题,应该正视和研 究。你看咱们家,大姐和大姐夫,算是不错的,可也不太和谐,两个人都是工作型, 不能相补长短,各忙各的,没点儿家庭生活。大哥和大嫂就不用说了,是那年头留 下的畸形婚姻,说不定以后离不离。二姐你呢,你至今不结婚本身就是个问题——” “这个平平,你又……”夏平想打断她的话。 “——三姐和三姐夫倒挺和睦的。可对于三姐,是降低了她人生理想标准后做 的选择。我就不相信她没有不满。还有二哥,二十九岁了还没结婚,看样子以后也 解决不好。四姐呢,你是满脑子理想主义,却接二连三撞在现实的石头墙上。” “好了,别说了,你以后把自己的解决好就行了。”夏平善良地笑了笑。 “我?我反正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院子里又传来父亲的喊声:“夏平,夏平——。” “二姐,你们走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冬平轻声说。 赵世芬站在车厢里抓着扶手杆,随着车的颠簸摇晃维持着平衡。 公共汽车上人不多不少,呼呼地疾驰着。天安门在右面车窗外掠过。门楼正中 央的大灯不甚明亮地照耀着。天安门的红色显得更深重,顶部屋檐上则是模糊的。 它很庄严又很寂寞地坐落在暗蓝的夜空下。城门洞。金水桥。挺立的警卫战士。左 面车窗外是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遛遛达达散步的人,推着婴儿车的母亲。 她没有注意这一切。她没有欣赏风景的闲情逸致。她一生总在满脑子热烘烘地 追求着什么,争取着什么,钻营着什么。她永远不满足于已经得到的,她处心积虑 关心和斤斤计较夺取的是自己的利益,是地位,是女人的虚荣。她的性格是急躁的。 她的血液是烫热的。她的头脑是飞转的。她的脚步是快而有弹性的。她手底下的活 儿是干脆麻利的。她相信自己的力量,也全凭自己的力量:她的聪明,她的手段, 她的美貌。她知道自己容貌的力量。常常无往而不胜。颐和园里的山色湖光、殿堂 长廊有多大意思?这天安门又有多大意思?这些从来没有吸引过她的目光,她不会 欣赏。让她陶醉的是川流不息的游人中那些注视她的男性的目光。她为她的引人注 目和出人头地而活着,而在公园里漫步走着,而神态妩媚地微笑着。从那些男性的 眼睛里就能知道,那微笑必定是荡漾着比昆明湖水还诱人的光彩。 她现在就让脸上若有若无地漾着这种微笑。她就带着这样的微笑凝视(但并不 注意)着车窗外的夜景,因为她感觉到车上几个男性从不同角度盯视她的目光。只 要有人这样注视她,她就能毫无疲倦地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微笑。偶尔,她装作随意 朝后抖一下头发,顺便扫视一下车里,就会与那些目光相遇,就会使那些目光不自 然地躲闪开(偷看女人毕竟是不怎么样的)。她为他们感到好笑,为自己感到骄傲。 没有这样的心理享受,她带上车来的那一腔怒气才不会消得那么快呢。 为了不破坏脸上的表情,她使那微笑凝固住,并不让自己那仇恨的冷笑透露出 来。她“躲在”那凝固的微笑下思想着。哼,这个大家叫什么家?没有一个人她能 看得上。老头子是老糊涂,除了一块高干的牌子,说起来名声好听,有高工资,简 直不如一般人。其他人哪个像样子?窝窝囊囊的,没个精明的。没个人比得上她。 可还都欺负她。表面上他们都不敢,都怕她,但骨子里都看不起她,这一点她知道。 就因为你们是另一种家庭出来的?她对这种家庭、对他们本能地怀有仇恨。 她出身于一个月息没几块钱的小资本家家庭,过去为此在政治上受够了歧视, 十几年来一直扮演着低人一等的角色。现在落实政策了,也没得到什么谈得上的经 济实惠。她能够活出个人样儿,能够从农村插队到工厂,从外地回北京,全凭自己 的本事。她仇恨那些靠着硬牌父母一路顺风、飞黄腾达的人。看着黄公愚一家的混 乱和败落,她常常感到一种实现了报复的满足。活该。该你们这样的家庭倒运了。 天下好事儿不能都让你们占全了。楣轮着倒,福换着享。 现在,她还没享过什么福。跟着卫华(她眼前一下浮现出他那令人厌恶的黄白 色凹形脸。简直不想看他。)不会有出头之日。离婚?这又不是头脑一热的事儿, 她是个把什么实际利害都掂了又掂的人。在舞会上,她漂亮,人人都追求她,可真 要离了婚,带上个五岁的女儿——她绝不放弃女儿——三十一岁了,没有文凭,在 饭馆开票,能有什么好价钱?她太懂实际了,也太懂男人了。找情人、找舞伴和找 老婆不是一回事。何况北京还有那么多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西单到了。她从从容容地下了车。 两边的商店还有不少没关门。正在营业的商店里灯火通明。琳琅满目的橱窗被 彩灯照着,比白天更显奢华。人没白天多,也不算少,不稠不稀地在街两边流着。 这是商业区,街道窄,显热,显闹。她牵动着人流中男性的目光快步走着。她眼前 已经迷乱闪烁地幻觉出旋转的舞场。耳边响起那有刺激力的舞曲。 “世芬。”有人叫她,一个身材修长、风度潇洒的男人亲热地朝她走来。高鼻 梁,漂亮的花格衬衫。这是她在舞会上认识的一个研究生。 她妩媚地一笑,愉快地和他并肩走着。他也是去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