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只不过是一个幼稚的梦 他们谈笑着。她受到爱慕,受到尊重,她竭力表现得文雅,谈一些和这种人应 该谈的东西,说着一些她刚刚学会还有些拗嘴的陌生词汇。她能感到他的长腿唰唰 唰走出的很洒脱的步子,能感到他那年轻热烈、很有男子汉味儿的气息,能看到他 挽起衬衫袖口的手打着很潇洒的手势,那手势真有风度,黄卫华就从不会打这样的 手势。他的手难看死了。她厌恶地闭了一下眼,眼前又浮现出了卫华那没有男人气 的老太婆脸。 “世芬。”又有个女人的招呼,是和她一个饭店工作的小白,大概是刚下下午 班,还戴着油腻的白帽,没来得及打扮,带着股饭店里特有的气味儿。“你去干吗?” 小白问,同时瞟了一眼她身旁的研究生。 “噢,有点儿事儿。”她顺口支应道。她不愿意在这儿碰见饭店的同事,她在 舞场上还不曾披露过她的身份。 “明天是你的下午班吧?”小白说,“我明天休息,我今天把你的……” “咱们后天再说吧,”赵世芬连忙打岔,扭头看了一下身旁的研究生,解释道, “我还急着有点事。” “她和你一个单位吗?”小白走后那研究生问。 “是。” “你在哪儿工作?我还不知道呢。能问吗?” “你哪天还遇见我就可能知道了。”她娇媚地笑道。 突然,她的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边走边拉开皮包,寻找什么似地低下头。 一个人迎面擦肩而过(她感到她的半边身体微微有些发僵)。是小华。他在这 儿逛什么?看见自己了吗? 夏平和平平拉上门走了。 冬平熄了灯,一个人躺在床上。屋内混沌的黑暗渐渐分辨出微弱可见的景象来 :床,桌子,书架,脸盆架。它们在黑暗中散发着熟悉、亲昵的气息。窗外是微微 发亮的夜空,对面西厢房黑魆魆的房顶,大哥房间的灯窗。她迷乱的心也开始一点 点澄清,混沌的痛苦慢慢沉淀下去,理智渐渐透射进已有一点儿透明度的心境中。 她是“满脑子理想主义的爱情,却接二连三地碰在现实的石头墙上”? 她不懂男人的复杂性? 她属于那种多情善感的姑娘,或者应该说是个情种吧。十五六岁时就开始有了 少女的爱情。那时,她爱的是二姐、三姐那些有思想的男同学。二姐、三姐当时也 在那样爱。只不过她的爱情更幼稚、更富于幻想。少女时代,她在心中曾偷偷地爱 过不止一个人,编织过许多梦,她为他们不理解她的爱,把她当作小孩儿而难过。 最后终于有人热烈地甚至有些粗莽地拥抱了她——当然,那是在讲了许多深深打动 她的话之后——甚至还有了更进一步的狂热举动。那男性急促的呼吸,那揉捏她胸 部的烫手,都使她在一阵阵触电般传遍全身的颤抖中,腾云驾雾似地昏沉飘然过。 她的性意识开始觉醒。纯精神性的幻想开始让位于一个女人有血有肉的情感。她用 她湿润的嘴唇羞怯却是深情地回报每一个吻。她发现自己是温柔的。她愿意驯服地、 全身心地爱一个自己真正崇拜的人。她愿意披开长发让身体静静地躺在爱人的怀里, 任他爱抚。她会用手轻轻地梳理、玩弄着自己的黑发,把一绺绺头发含在唇中慢慢 抿着,然后一点点缠绕到爱人的手指上。当她开始把真正成熟的爱日益专一地献给 一个人时(幻想中幼稚的初恋是变换不定的,而真正的初恋却是世界上最专一的), 她却同时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不止一个人的追慕。这时,她才发现了自己的美丽, 才知道了为什么别人叫她“黑美人”。她原来一直以为自己瘦得难看,乳房又瘪又 小,胸部搓板一样露着肋骨,胳膊可怜巴巴地又细又长,而现在她已经在不知不觉 中发育成熟了、丰满了。她仍然是偏瘦的,但更显出身材的修长。她懂得在镜子里、 在涟漪的水光中欣赏自己的美,微黑秀丽的脸,忧郁含情的眼睛,细腻的皮肤和浓 密的黑发,都洋溢着南国风韵。然而,经过几年波折而日趋实际的生活,她发现自 己的爱情只不过是一个幼稚的梦。她所爱的人似乎变得很平庸,失去了过去的光彩。 在那以后,她还有过几次恋爱。像她这样出落得越来越漂亮的姑娘不会没人爱 ;像她这样多情的姑娘也不会不去爱。可是,同样没有成功。都不是她理想中的爱 情。她还常常感到自己受了欺骗和愚弄。 她怎么会追想到那么久以前去了?此刻头脑中的意象怎么这样清晰?是因为屋 里幽静?是乱到极点的头脑能格外静下来?应该回顾一下几个月来的事情。 她和刘大任的关系是怎样开始的呢? 是第一次见面听他谈话吧?她和同班的一个女生吕莉——她们同是在“对外文 化联络办”实习的外语学院四年级学生——在“联络办”奢华的会客厅一角,听他 讲文艺与哲学。他是个年轻的评论家,因为工作关系来这里。他很英俊,风度翩翩。 伴随着潇洒有力的手势,他向她们概述了他对当代世界艺术发展大趋势的总览和估 计。他的知识是渊博的,他的男中音是铿锵动听的。不知不觉中,她和吕莉——她 们不仅是同学而且是好友——处在了一种相互对立中。她们一左一右坐在他两旁的 沙发上,都用聚精会神的、理解的、含情的目光看着他,都想法提着更能引起他好 感和热情的问题,都呼应着他的讲话动人地笑着。她们都在设法使他更多地面向自 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