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的母亲 春平推开冬平的房门:“冬平,怎么关着灯?”黑暗中没有回答。她拉亮了灯。 冬平已经蜷着身子躺在床上睡着了,连衣裙还穿在身上,露着两条修长的腿,一条 手臂斜搭在身上,一条手臂枕在头下。眼角似乎还沁着点儿泪水。春平站在床边, 凝视着睡梦中的妹妹。她能体会到一种类似母亲的感情。她已经知道冬平今晚的情 况。她轻轻托起冬平的头,把压在下面的手臂拿出来放好,同时把枕头放平。又轻 轻给她盖了一条旧被单,拉熄灯出来了。 旁边就是秋平夫妇的房间。她想推门进去。每晚看看弟弟妹妹们,是她这两年 的习惯了。听见屋里秋平正和梁志祥低声说话。 “你早点儿睡吧,别跟着熬了,你今天不是有点儿不舒服?”梁志祥说。 “你学你的,别管我了。”秋平的声音。 “我学也不用非得你陪着啊。” “快看你的书吧。喝麦乳精吗?我给你冲一杯。” 春平站在门口想了想没有推门。不知梁志祥在学什么,他们的事情从不和其他 人说。秋平去山西插队以后,十几年生活坎坷多难,可是很少给家里写信。母亲去 世前曾一再嘱托她这当大姐的,无论如何想办法把秋平调回来。弥留之际的母亲还 明确地嘱托全家:任何人不许提“文化大革命”中秋平贴大字报和家庭划清界限那 件事。 春平离开东厢房来到西厢房,推开了卫华的房门。卫华正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小 薇睡觉。“姐。”他抬起头。 “睡着了吗?”春平看了看床上的小薇轻声问。 “睡着了。”卫华看了看女儿,手停下来。 “世芬又跳舞去了?” “是。” “你为什么不一起去呢?”春平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不会,也没时间。”卫华答道。他更多的原因大概是自惭形秽。夫妇俩关 系太不平衡。 春平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们就这样下去?” “不知道。”卫华缄默了一会儿,答道。 春平看着他,又沉默了两三秒钟,“给你,这是官园的票,三张。你们明天领 着小薇去吧。”她把三张官园少年儿童活动中心的门票递给卫华。 “姐,票很不好搞。你不领大海、小海去?” “你们先去吧。” 秋平坐在床上一边织着毛衣,一边不时抬头看看坐在台灯下学习的丈夫。屋里 很静。女儿玲玲在睡梦中轻轻磨着牙,蹬着毛巾被。她轻轻给女儿盖好,目光又落 在了丈夫身上。梁志祥和她一样,也是初中毕业后到山西农村插队的。他们在山西 临汾一个上百人的小厂里认识,后来结了婚。他讷讷的,没有什么风度和才能,倒 是会做一手好木匠活儿。但她现在坚决不让他再干木匠活儿,每天督促着他自学函 授大学课程。他很吃力,看他那脊背的线条(衬衫已经湿透),还有那不时抓搔头 发的样子,就知道他又遇着难处了。 “秋平,真别让我受这份罪了,学得头都大了。”梁志祥不止一次这样央求道。 “学吧。”她每次都这样平静地安慰他,“熬夜我陪着你。” “我实在学不下去了,还不如让我做两套家具挣点儿外块呢。” 每当这时她就会激动起来:“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你再做木匠活儿。我不能让别 人一直看不起咱们。”她把他的木匠工具都处理了。梁志祥没和她吵,他也不会吵, 他只是感到对不起她。“要不你学吧,我来带孩子,弄家务。”他几次这样对她说, “你的基础比我强。咱们有一个学出来就行了。” “不,你好好学下去吧。”她的口气不容置疑。 手中的铝针不时碰出微响,毛线经过右手小指向上走着,一点点编织进丈夫的 一件毛衣里。银灰色纯毛开身毛衣,秋天时让志祥穿上,能显出些书卷气吧。他太 没知识分子味儿了。她又抬眼看了看丈夫的背影,眼前薄烟一样淡淡掠过一片片回 忆。她不去追想那回忆中的景象,也并不希望看到它清晰地浮现出来。然而,她又 常常喜欢像这样陷入对往事淡淡的惆怅之中,每当空闲安静的时候。 “秋平,万红红的信你还没回呢,”梁志祥突然想了起来,回过头努嘴指着说, “那不是?” 秋平看了看床头的信,没有停下手中的毛活:“我不想回。”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别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