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争到一个相对稳定的位子 林虹穿过广场上的人流走着。一阵哆嗦又在身体内荡起余波。 刚踏进北京就遇见顾晓鹰、小莉,还有李向南。她从一开始就像是踏进了一个 纠葛重重的是非之地。真是残酷的巧合。满眼的喧嚣,各种各样的嗓音,粗的、细 的、高的、低的、脆的、哑的;各种各样的气息,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 的、汗臭的、粉香的;各种各样的灯光,红的、绿的、黄的、紫的……都在这里高 浓度、高密集地杂烩着,搅和着。一切有形的无形的,有声的无声的都在争夺着空 间,都在和环境的相互争挤撞碰中,界定着自己存在的范围。顾晓鹰,董副团长长 满疙瘩的贪婪大脸,小莉冷冷尖刻的目光,还有那个李向南,都在四面站着。四面 是要解剖她的刀,她却没遮挡。四面是寒冷的冰棱、冰剑,她却裸着体。前面是无 轨电车站?团长办公室窗外是闪电、暴雨、漆黑的夜。旁边一个农民正挑着担子在 后面走,担子撞着她的后腰,她几乎摔倒。一个农村妇女东张西望,手里牵着哭哭 啼啼的小女孩。自己到北京干什么来了?一对年轻人搂抱着从身边走过,女的很甜 美地把头倚在男的肩上,很漂亮的高跟鞋。现在的行李袋都是下面带小轮子的时髦 货,除了农民,没什么人还提她这种旧式的帆布旅行袋了。涌上来什么感觉?又是 寒伧感?顾晓鹰那张眼睛血红、线条粗硬的令人厌恶的大脸盘。那无耻的目光。她 赶不走。 身体内又传导过一阵抖动。 经过一番绷住全身神经的斗争,精神的控制一下放松了。精神控制一放松,意 识便自动流开了。不,她不能放松神经,失控地任其流下去。她要面对实际生活。 面对实际生活需要理智,需要对自己的控制。她有超人的自我控制能力,如同她有 超人的自省能力一样。她现在需要平静。她也便立刻平静了。她目光恍惚地审视着 自己,冷冷地嘲讽了自己刚才愤怒和激动。对自己感情的冷酷批判与尖刻嘲讽,是 她铸造自己平静的手段。这不是刚才面对着顾晓鹰时的表情上的平静,而是心理上 的平静。 一切激动被压到深层心理中了。 她来到车站广场西边的无轨电车站。 人多车少。每当一辆电车开过来停下,旅客们便提着大包小包发疯般涌向车门 争抢着上车。不时有人在拥挤中脸红脖子粗地骂嚷着。她不习惯并且厌恶这种激烈 的争抢。很不舒服的刺激。她一左一右放下手中的行李,淡然地看着那些蚂蚁一样 嘈乱地挤车的人群。不知道他们是否感到自己可笑?她宁肯等等,也不参加这种倾 轧。 然而,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旅客们还川流不息地汇到车站来,在一辆又一辆开 来的车门前制造着拥挤的高潮。她总不能无休止地等下去吧?她不时抬腕看看表。 当又一辆车开过来时,她犹豫了一下,提起旅行袋往前走,却立刻被蛮横的人群冲 到一边去,几乎摔倒。 她终于失去了耐心。再一辆电车开过来时,她便提着旅行袋尽力挤上了车。虽 然从下兵团插队起到现在已离开北京十几年了,但她发现自己学生时代的挤车经验 并没有完全忘却。她比那些外地人能更准确地预测车停下时车门的位置,选择好挤 上去的角度。她在靠车窗的位子上坐下。看着满车厢里的人你推我搡地拥挤着,她 却能从容地观赏着灯街辉煌的北京夜景,她感到一种超然的优越。她不需要在站立 的人群中争夺空间。蓦地,她心中微微一闪,又想到自己刚才也不得不争挤上车的 情景。自己为什么能坐在这儿保持着与世无争的超然与平静呢?不正是因为通过争 挤取得了一个相对稳定的位子吗?她这两年在古陵为什么会有那种与世无争的超然 与平静呢? 她第一次对自己提出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 她生性淡泊?她哼地一声在心中冷蔑地笑了。她有什么与世无争的清高?只不 过是她争过了,争够了。自从1968年到内蒙古建设兵团,踏入社会,她什么厄运没 经历过?少女的青春被蹂躏后,为了断绝与李向南的联系,也为了新的生存,她调 离内蒙古,到东北,到山西,到河北……最后到古陵。为了谋取一个好一点的处境, 她这个大学教授的女儿曾丢掉一切文雅,学会了最世俗、最卑贱的奔波,托人,求 人。她懂得了利用一切机会,一切关系,还有一切手段。想到自己曾出卖的妩媚微 笑,她一阵发热。她无清高可言。她的清高只不过是她免被别人轻视的自卫武器。 她无超然可言,那不过是她只能如此。她不需要争了,因为她已争到一个相对稳定 的位子。 她没什么可争的,因为她没有新的条件和机会。 “人生哲学很多。其实,一种哲学都是一种社会地位、处境造成的。”——李 向南在古陵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那或许是真理。她自以为优越的、可以蔑视尘世 的超然和清高仅仅如此。这个自省是极简单的,她为什么居然从未作过? 看来人是经常不自觉地欺骗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