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哭流涕地解剖自己 “我怎么绝对之探求了?”“我可不是讽刺你啊。你没看过巴尔扎克有部小说, 写个化学家,就叫《绝对之探求》?为了一个根本达不到的、绝对的目标,做无休 止的探求。” “我的目标怎么达不到了?” “你的目标当然是可能达到的,这一点你和那个化学家不一家。”范书鸿息事 宁人地赔着笑。唉,真正是“绝对之探求”。她自己不知道。三十多年了,入党的 事一直折磨着她。不知交了几百份思想汇报,紧跟各项运动,响应各个中心口号。 每次找组织谈话,痛哭流涕地解剖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在自我批判中度过。 几次像要被发展了,又没有。照例是心脏病发作。入党为了什么,对这一点的认识, 她三十多年来大概是越来越离谱了。入党就是目的。目的就是一切。她看不清别的。 看不清自己。越是付出痛苦代价的目标越宝贵。越不易达到的目标越魅惑人。 有了绝对的目标,就有了绝对之探求了。 吴凤珠大睁着眼,呆愣愣地看着女儿。她还是满腔怒气。可她当下想不起要说 什么。过了几秒钟,气消了点儿,她继续低下头翻东西。翻。她一定要翻出她的思 想笔记来。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然而她只翻了两下,就又抬起头。刚才要说可想 不起来的话,现在到嘴边了。“你说我怎么盲目了?”她看着女儿生气地问。 “我不想说了。”范丹妮正对着镜子往头上别发卡,不耐烦地说,“你自己应 该有经验总结。当了一辈子牺牲品再不自知,那就更可悲了。” “我怎么可悲了?”吴凤珠的声音更高了,眼睛直愣愣地睁得更大了。 “一辈子被愚弄成那样。连赶个苍蝇都要挖私心,还不可悲?”范丹妮尖刻地 说。 ……二十多个戴眼镜和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围坐着。在开思想学习会。吴凤珠 面对着大家虔诚地解剖自己的灵魂。那时她比现在年轻,还没有白头发。“我的私 心杂念还没彻底消灭,还要狠挖。中午在食堂吃饭时,苍蝇落在自己碗上,我就伸 手赶走了。看见飞到别人碗上,就不管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越是自我解 剖越是沉痛:“我受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影响太深,思想改造的任务还很艰巨……” 她流泪了…… “我怎么比谁都‘左’了?”吴凤珠对女儿的话反应不过来,跟不上。她只是 一句接一句地问。 “妈,我告诉你,我不愿说了,说够了。你始终就没‘左’过,行了吧?”范 丹妮把梳子卡子哗啦啦往桌上一推,站起来要走,又想起什么,转身拉开抽屉乒乒 乓乓翻找东西。哼,“左”得太多,都“左”得忘了。 ……刚开冻不久的河水还漂浮着碎冰凌。干校的一群老知识分子拄着铁锹,站 在岸边看着河水发呆。“咱们要深揭狠批‘5 ·16’,要带着对‘5 ·16’的深仇 大恨挖河泥。”吴凤珠在人群中作着动员。她是班长。没人动。有的慢慢摸出烟来, 点着了。吴凤珠弯腰挽起自己的裤腿,腰顿时疼得直不起来,心区一阵憋闷发慌, 冷汗涔涔从两鬓渗出来。她咬了咬牙,一步步入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弯下腰一锹一 锹挖起来。有人跟着下河了,有人晕倒在水中…… “我到底哪儿‘左’了,啊?”吴凤珠火更大了。 “好了,我的好凤珠,好女儿,你们都别吵了。”范书鸿哄劝着,平息着, “丹妮,你又要出去啊?”他这样问,是为了转移话题,但一瞬间却转移了自己的 注意。他微微皱起眉看看女儿的打扮。女儿的事始终让他担忧。三十六岁的人了。 “我去参加一个周末俱乐部。”范丹妮摘下衣架上的一个精致皮挎包就要走。 “你别走,讲清楚再走。”吴凤珠说。 “妈,”范丹妮站住,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说那么多了。你就是要思想汇报, 也用不着去找那些笔记本啊——隔了多少年了。” “你怎么知道用不着?” “妈,”儿子范丹林从外间屋进来,风趣地说,“你主要是没个电子计算机。 要不,你就可以把你成百上千次的思想总结都输入进去存贮起来。一旦用起来,一 提取就出来了。” “你也来气我。” 范丹林诙谐地一笑:“妈,我可不想气你。我是怕你和姐姐吵架太认真,怕你 生气。” “人就是要认认真真地活着。都像她那样随随便便混日子行吗?” 母亲的这句话刺激了范丹妮。“我混我乐意。我随便我乐意。”她急步穿过门 厅,拉开大门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