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对好友之女的关照 范书鸿实在克制不住了。他要尊严体面。要有对客人的热情礼貌。要有对好友 之女的关照。要有人情。吴凤珠只是要翻。她又从里屋翻到外屋来。“一晚上以你 为中心,陪你、哄你、让你。刚给你让开里屋叫你翻,怎么没两分钟,你又翻到外 屋来了?”他还尽量压抑着自己,为了不出现太使林虹难堪的场面。 吴凤珠不管这些。她的火气很大。她翻到哪儿,别人就应该赶紧让开哪儿。她 从外翻到里,范书鸿、林虹就连忙站起来让到外屋;她从里翻到外,他们又连忙让 到里屋。“我又想到这儿有个纸盒子没翻嘛。”她把头探进床底下,拉出个纸盒子, “你们谈话在哪儿不行?我忙这样要紧的事情,你们一点不关心。” 范书鸿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好,好。”他息事宁人地长叹了口气,“我们 再而三、三而四地给你腾地方。你现在的事情最重要。”他站了起来。林虹礼貌地 跟着站了起来。“要不要帮你翻啊?”他问妻子。 “不要。你们翻,我还不放心呢。” “好好。你总是信不过别人。”范书鸿转头看看林虹,一摊双手,自嘲地摇了 摇头。“我说老太婆,你也不和咱们的客人说说话了?” “我现在顾不上呢。你先和林虹聊嘛。” “我提醒你一下,老太婆,现在已经不早了,你要考虑到林虹坐了一天火车还 没休息呢。” “我没关系。”林虹说道。踏入这样一个纷乱的家庭,她心中很有些不安。 “我笔记本还没找到嘛。”吴凤珠抬起淌满汗水的脸,睁大眼直视着范书鸿, 火气很大,“什么都应该有主有次嘛。是睡觉重要还是信仰重要?” 当着林虹讲这样的话,范书鸿被噎得半晌说不上话来。 “你说是睡觉重要还是信仰重要?你说嘛。”吴凤珠重复着。 还有这样不讲情理的吗?范书鸿感到了自己的恼怒,感到了站在一旁的林虹的 难堪。“我不要紧,让阿姨慢慢找吧。”他听见她这样说。不知怎么,此刻看着妻 子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他不仅没有心疼,反而一下子勃然发作了:“什么信仰? 别谈你的信仰了。你那叫什么信仰?说得尖刻点儿,就是丹妮的话,政治虚荣。” “你,你侮辱……人……格。”吴凤珠的手又开始发抖,或许因为范书鸿没有 注意到这一点,她的手的抖动愈加厉害了两倍。“林虹,你说他讲理不讲理?”她 用颤抖的手指着范书鸿,“信仰……是人的第一……生命,你……” 这次,她的手的颤抖让范书鸿看到了。“好了,好了,”一见她又发抖,范书 鸿泄了气,克制住自己,“我还是说绝对之探求吧,不,我什么也不说了。行了吧? 好,林虹,咱们还是到里屋去吧,给你阿姨腾地方。” 翻。她气得手还在发抖。翻笔记本干什么?她嗡嗡地一阵耳鸣。他们到里屋去 了,拉椅子的声音,说话的声音。都不关心她。翻笔记本要写思想汇报。写汇报干 什么?她耳边又一阵嗡嗡鸣响,眼前一阵迷雾。心脏不好。她不用想,没精力认真 想。她牢牢记住前面的目标。隔着雾,所领导老岳仪表堂堂的形象,和蔼含笑的眼 睛。嗡嗡声过去了,迷雾也消逝了。低头看,浑身是土,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脸 还不定抹画成啥样了呢。 她能看见自己吗?她从来看不见自己。 不,旁边就是穿衣镜。镜子有问题。脸在里面拉长了,变形了,像是河面上水 波晃动的倒影。灯光照着满屋子乱七八糟的堆积物。各种奇形怪状的黑影,毕加索 的立体主义画面。她蹲在中间蓬着头发。这是她吗?不,这不是她。 这不是原来的她。是镜子使她变形了。 她又扭过头,这里又有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没问题。脸不长了,不扭曲了,不 像晃荡的水中倒影了。可满脸是汗水与灰土划出的道道,漫画一样,又是一种变形。 这还不是原来的她。是汗水与灰土的涂抹使她变形了。 她抓过椅背上的一条毛巾擦了擦。没道道了。可脸是苍白的,多皱的,难看的。 这不是原来的她了。她年轻时是漂亮的。在去巴黎留学的海轮上,她站在船栏边, 风吹着她的头发和蓝色的旗袍,吸引着多少男性的目光。那时她的脸是光润的,她 的身材是苗条的。她老了。是时间使她变形了。可是她怎么会老成这样?她的头发 怎么都白了?她的母亲六十岁还没有白发。她知道自己老了应该什么样。皱纹是该 有的,皱纹多也是应该的。可现在,脸上有些皱纹,原本不该是她脸上的纹理。 她应该是个慈祥的、富于知识气的老太太,怎么成了现在这样寒酸的、可怜巴 巴的样子。过去自己没照过镜子?照过的啊。她从来不可怜巴巴啊。 又是什么使她变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