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被判刑,家破人亡 客厅门口出现两个人。一个,黄公愚自然认得,东方艺术协会通联部主任雷彤 林,三十多岁,菩萨脸上一双乖觉的大眼睛总含着笑。还一个,他不认得,矮胖老 头儿,秃顶,通红的脸粗糙多皱,神情很谦卑。 “这是黄老。”雷彤林甜腻腻地笑着介绍。 “我认出来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矮胖老头儿连连点头说道,双手拘谨地 在身前轻轻搓着,不知到没到伸上去的时候。 “黄老,您还能认出他来吗?”雷彤林问。 黄公愚辨认着矮胖老头儿,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是樊仁祥同志啊。” “樊仁祥?……”黄公愚竭力想装出回忆起什么的样子,但目光还是一派茫然。 “您怎么不认得他了?他是五十年代《东方艺术》的老编辑了,那时我还没来 呢。”雷彤林说。 “噢,噢……”黄公愚依稀浮出一丝模糊的记忆,来者似乎是1957年打成右派 后发落到外地去的。“你从江苏来?”他抓住一点朦胧印象问。 “不,不是。”樊仁祥因为黄公愚认不出自己而更加窘促不安。 “黄老,这次您的记忆可打不了满分啦。他从1957年到青海,一直没离开过那 儿。他这次是从青海来。” “噢,……这次来北京出差?”黄公愚懵懵懂懂地露出一丝犹豫的笑容来。 “不不……”樊仁祥的窘促又加了一倍。 “不是。黄老您怎么没印象了呢?他在青海一直劳改,后来在劳改农场就业。 这次问题改正了,刚调回北京,调到咱们协会来了。我上次不是和您提过这事儿吗?” “噢,噢。”黄公愚连连点着头伸出手,“我事儿太多,有的就记不过来了。 来来来,坐下。”他对协会里来看望他的人是格外热情的——现在来的人很少,对 这么晚还跑来看他的人更是亲热。 雷彤林反客为主,为他们倒水拿烟,满嘴说着场面上的圆滑话:“老樊昨天刚 到北京。今晚在我家坐,知道我要过来看您,一定要跟过来看看老领导。” 樊仁祥刚刚拘谨地入座,听着这话又点头哈腰地欠起了身。 黄公愚对来人一到北京就“看看老领导”的举动显然十分满意:“东方艺术协 会的老同志了,跟我一块工作过,都还是有感情的。” “是是是。”樊仁祥连连点头,又不由自主地微微欠起身。雷彤林一边张罗一 边看着这场面。樊仁祥是1957年黄公愚亲自定的右派,而且下手相当狠,最后被判 刑,家破人亡。现在,整人的和被整的似乎都忘记了过去,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悲? “这些年你在青海怎么样?”黄公愚以老领导的身份关心地问道。 “判了十年刑,后来减了两年,刑满就在劳改农场就了业。” “就业干什么?” “在卫生所。” “你学过医?” “我是在劳改中自学的中医。” “你这也叫自学成才嘛,哈哈哈。这也好,这也好,啊?一个人还是经历点儿 曲折好。要不,你能自学成医?古人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孟子讲,天将降大 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些话都有道理。你看,文化革命中把我斗 得死去活来,现在不是活得比谁都好?” 雷彤林不由暗笑:文化革命中,协会的“走资派”还就是黄公愚骨头最软,腰 弯得最低。 “是是。黄老,看您现在脸色,就知道您很健康。”樊仁祥说道。 “你看,我现在头发都是黑的,不容易吧?”黄公愚得意地指指头上略显稀疏 的头发,他现在特别爱炫耀自己的健康,“不知道我年龄的人都以为我才六十来岁 呢。” “黄老您今年……” “黄老已经八十了。”雷彤林在一旁笑着说明。 “不不,我今年才七十九。”黄公愚连忙纠正。 “您七十九了?真看不出来。” “你再看我的牙。”黄公愚张嘴露出一口黑黄但还算齐整的牙,这是他最引以 为自豪的,每有来客必要显示,“你要光这么看,我像多大岁数?” “顶多也就是六十来岁吧。” 黄公愚仰身满意地笑起来,引起好一阵咳嗽。他用手绢擦着咳出的眼泪鼻涕, 看着只在两鬓有几根稀疏白发谢了顶的樊仁祥,问道:“你今年七十几了?” “我今年才五十六岁。” “噢……那你这当医生的,还缺乏养生之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