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由衷敬佩的黄记者 客人早已经走了,遗嘱也已向夏平口述记录完了,深更半夜,该睡了,可他还 不想睡。他在卧室里来回踱着,踱踱又在小沙发上坐下,坐坐又站起来踱。他为明 天要采取的战略部署感到兴奋。谁说他老了?他的头发还没白,他的牙还没掉,他 此刻在屋里踱来踱去,觉得自己步子还很稳。他完全可以掌握一个协会(以至一个 更大的单位)的权力与局势。如果他是古代武将的话,真可以拔剑挥舞一通。谁说 他老了? 他一下想到了战国时期郭开诋毁廉颇的典故。 他在书柜前站住,左寻右找,好半天抽出一本史书,找到了这一段: 赵使廉颇伐魏,取繁阳。孝成王薨,悼襄王立,使乐乘代颇。颇怒,攻之,遂 出奔魏,魏不能用。赵师数困,王复思之,使视颇尚可用否。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 金,令毁之。颇见使者,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可用。使者还报曰: “廉将军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王遂不召…… 哼,郭开这样的小人古今皆有之。 他愤愤然合上书,又踱了踱,然后仰靠在沙发上。明天,召集的骨干们——都 是他可以信任的——到齐后,他要很有力地讲一番话。他一句句想象着自己要说的 话,那凛然的气势,那铿锵的节奏,一遍又一遍在他身心激起亢奋。每当在想象中 说到谴责魏炎的话时,他就感到解气痛快。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抑制不住要打手 势的冲动,他几乎有些等不到明天了。他又眯上眼,想象着那些骨干们的表情反应。 樊仁祥一定是目不转睛、毕恭毕敬地连连点头,受到一次极大的教育;雷彤林一定 是眼中含着理解的笑,不时插上两句应和的话;小薛呢?他眼前浮现出这个女秘书 的面容,她一定会真诚地表示对他的理解——她的目光总是那样真诚,并激愤地表 示对魏炎的不满……他脸上不禁浮出了微笑,这是矇眬凝视着回忆中景象的微笑。 那是四年前。秘书薛小珊陪他去南方几个省检查各分会工作。在走下飞机舷梯 时,她想要搀挽他,他摆了一下手:“不用。我甚至可以搀挽你呢。现代文明不是 讲尊重女士吗?”说着,他哈哈笑起来,健步下了飞机。她提着箱子,帮他拿着风 衣,跟在后面。“您的精神状态简直像个中年人。”她尊敬地把风衣披到他身上。 “我要再年轻点儿,说不定还要和你丈夫决斗呢。”他风趣地开着玩笑,然后 哈哈笑了。薛小珊脸一红,笑了……薛小珊很可爱,要培养她。 他沉浸在回忆中,脸上还保持着未消逝的微笑。 好一会儿,他从恍惚中醒悟过来,眨了眨眼,目光又落在对面墙的挂历上一个 年轻女演员的照片上。他看着她,感到愉快。 他又立起身,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着,走走又停停,看一看那位女演员。他觉 得自己很年轻,步子不仅是平稳,而且还有些弹性了。他哼着戏曲,用这种快乐的、 年轻的步伐在房间里走了两个来回,突然腿哆嗦了一下,膝盖发软,差点闪倒。他 扶着大衣架站住,定了定神,自嘲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又落到那位女演员脸上。 你笑什么?他看着她,慢慢不知想到了什么,意识到了什么,突然,笑容消逝了, 神情沮丧了,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拖着步子蹒跚地走到沙发旁,沉重地坐下了。 夜深人静的院子里,隐约传来哗哧哗哧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 夏平和平平各坐在一张桌子前,各忙各的事儿。 “二姐,你怎么还不睡?” “我把家里的账整一整,明天好交给你。你怎么也不睡,干什么呢?” “我?……我收拾整理一下最近的信件。” 两个人背对背说完,又都各干各的事了。 黄平平拉开三屉桌左边的两个抽屉,把几封信纸展开与信封订在一起的读者来 信放了进去。这两抽屉里的信都是这样订好,一封封像稿子一样摞在一起的。现在 抽屉里已满腾腾地快放不下了。这些信件记录着她作为一个记者的影响。她经常揭 露一些有轰动性的严重时弊,披露一些有轰动性的独家新闻。她在全国已经小有名 气,从南到北有不少崇拜者。这不是,这封信的抬头就是“我们由衷敬佩的黄记者”。 她眼里漾出微笑,拿出一支香烟,点着,喷出一缕轻烟。 “平平,你怎么又抽烟?”夏平在背后问道。 “工作需要。” “这算什么需要啊?” “社交的风度。”她喜欢偶尔抽一支烟,特别是在引人注目时。 她对一天的事情又做了简要记录。凡属于她的机密,便穿插着使用速记符号, 英文,日文,汉语拼音等,以免笔记本一旦丢落时“失密”。她又为自己的诡秘暗 自笑了。别人都以为她是个单纯至极的人。她朝后甩动了一下头发,收住恍惚的目 光,把笔记本迅速合上,放进抽屉,然后胸口抵在桌子上略想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