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以消除“主贵婢贱”的印象 范书鸿家。 没有任何事情比眼下的实际问题更有力量。一群人如果处于饥饿中,吃饭便是 第一件大事。一群人若在海上遇难,脱险便是压倒一切的宗旨。现在,该睡觉了, 该收拾睡觉的地方了,这个实际问题把一切激烈的冲突、痛苦的心理、爱情的悲剧、 男女间的微妙关系都排斥到一边了。 可如何睡呢?两间房,原来是范书鸿与范丹林父子在外屋,吴凤珠、范丹妮, 加上保姆铺个折叠床,三个女性在里屋。现在多了林虹。 一个方案,是范丹林提出来的:他到门厅里临时搭个床睡,这样母亲可以出来 和父亲睡在外屋;林虹便可以与丹妮、保姆睡里屋。还一个方案,是保姆提出来的 :她到门厅里睡,林虹便可睡在里屋了。又一个方案是林虹提出来的:她到门厅睡。 两家共用的门厅,人出人进,林虹一个青年女子,又是客人,睡在这儿显然不妥, 林虹的方案立遭一致否决。范丹林睡到门厅里看来是最可行的。但此方案却遭到吴 凤珠的反对,她不愿搬到外间与丈夫一屋睡:“你爸爸的呼噜像猫叫一样,我可受 不了。” 范书鸿听着她在里屋的唠叨极为恼火,但克制着没发作。 当着林虹的面,这话让他脸上太难堪。 “还是我睡到门厅里吧。”保姆说,“弟弟(她这样称呼范丹林)还是和伯伯 一起睡外屋,别动了。我睡哪儿都可以,头一碰枕头就着了。”看来保姆的方案比 较可行。她一个四十来岁的农村妇女,睡在门厅里似乎无妨。况且范丹林、林虹也 都已很诚恳地提出来要到门厅睡,这足以消除“主贵婢贱”的印象。不过,范书鸿 心中仍有些不安,所以,他不顾保姆的再三劝阻,亲自张罗和布置起保姆在门厅里 睡觉的地方。他和范丹林先把门厅里两家放的东西——圆桌、自行车等——腾挪了 一番,然后把外间屋的一个黑漆雕花檀木框的四扇屏抬出来,在门厅拦出一角,用 四个椅子加四个方凳搭一个窄条床,再铺上褥子软席。椅子凳子高低不一,倒来换 去,他们哐哐当当地忙乎着,保姆想劝劝不住,在一旁立了一会儿,到里面去照顾 吴凤珠了。 门厅里只剩下父子俩。“爸爸,明天我到办公室去睡吧。”范丹林看着父亲认 真地挪动着椅子,动作中已经露出了老年人的迟钝,做儿子的心中感到不安,“门 厅两家合用,在这儿每晚上搭床,终归不合适。” “你去外面住也没用啊。”范书鸿从儿子的声音中感受到一种成年儿子支撑家 庭、体贴父母的责任心。这声音突然感动了他。 “那让姐姐去她编辑部住两天吧?” “算了,她不在家住,我更多了一份心事。唉,这家乱七八糟的,我操心操够 了。”范书鸿叹息着稍稍直起腰,用手背揩了一下额头的汗,“刚才林虹问我搞什 么历史研究呢,我真是惭愧难言啊。” 范丹林感到了父亲要和自己推心置腹谈些什么的冲动,他等着。但父亲只是若 有所思地凝视着,瞬间显出一种痴呆来。范丹林眼前一下浮现出二十年前父亲穿着 白球鞋和自己打羽毛球时的矫健姿态。现在老了,脸皮都松弛皱耷了。一丝自疚掠 过他的心头:“爸爸,房子的事,过两天我去和他们谈谈吧?” “这你别管了,还是专心搞你的事业吧。”范书鸿从痴呆中醒来,说道,“爸 爸老了,搞不搞事业意义不太大了。这些琐碎之事还是我弄吧。爸爸只希望你们, 咳,只希望你能有点作为了。” “爸爸……” “你的书就快出版了吧?”范书鸿打断儿子的话问道。儿子写了上下两卷集的 经济学著作。 “还在印刷厂。听说只差塑料封皮还没套上了。” “那现在去印刷厂,能拿到成书了吧?” “书出来了,出版社会送样书来的。爸爸,你急着要看?” “不,不。”范书鸿有些遮掩支吾着,忙弯腰搬动着椅子。房间里传出林虹和保 姆劝慰吴凤珠的声音,但吴凤珠仍然很固执。 “阿姨,您该睡了,都十二点多了,东西明天再找吧。” “不行,我明天要用,我必须起来翻。” 范书鸿一下皱起眉头,他恼火地盯视着房间的门。 “阿姨,您身体不行,不要这么急嘛。” “你们想睡你们睡嘛,我翻我的,又不会妨碍你们。” 又是不讲理,冲客人讲这样的话。范书鸿一下火冒三丈。“你能不能别半夜三 更发神经了。”他双手拿着椅子走到房间门口,尽量压低声音冲里间屋训斥道。 “我怎么发神经了,我要翻。” “翻、翻、翻。你就知道翻,把家翻得不成个家。”范书鸿气得转身把椅子往 门厅里一放。椅子碰倒了圆桌上的暖瓶。砰的一声,像炸弹一样,暖瓶在范书鸿脚 旁落地迸炸了。开水溅烫在范书鸿穿拖鞋的脚上,他跳起来,随即扶着椅背,歪倒 在椅子上。范丹林赶忙蹲下,掏出手绢给父亲擦,又站起身跑到洗漱间去拿湿毛巾。 屋里的人都跑了出来。范书鸿的脚烫得红肿起了水泡。保姆跑到厨房里拿来一 瓶酱油,倒在脸盆里,说一洗就好。吴凤珠说酱油不行,快去抽屉里找獾油。范丹 林又是给保姆拿脸盆,又去翻抽屉找獾油,门厅里乱成一团。 范书鸿咬牙忍着疼痛冲人们摆了摆手:“半夜了,你们声音小点儿,不要把隔 壁邻居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