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点残存的青春 顾晓鹰在灯火通明的北京站背景上闪现出来,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小莉那目光 尖刻的眼睛在后面时隐时现着。可恶,滚开。她不要想他们。窗外的月光照进来, 又让她想到小莉那冰冷的目光。小莉在追李向南。李向南对她呢?小莉年轻漂亮 (承认这一点,林虹感到一种深刻的嫉恨),又是省委书记的女儿,还会写小说, 不是很优越吗?不,她不要想这些。她闭上眼,想使思路集中一些。 视觉休息了,听觉越发敏锐起来。听觉展开了一个声音的世界。外间屋范书鸿 的鼾声竟然这样响,刚才几乎没注意。她不关心这鼾声。此刻,她虽然闭着眼,但 眼前却浮现出外间屋黑暗朦胧的情景。范丹林睡着了吗?这一下翻身的声音好像就 是他的。年轻人翻身的声音和老年人不一样。想到踏进这个家与范丹林刚见面时的 情景,范丹林那样笑着看她,她脸上又漾出一丝微笑。那微笑既是面对眼前浮现的 范丹林的,想象中的;又是对着自己的,笑自己此时的心理感觉。女人见到男人, 特别是年轻的女人见到年轻的男人,常会感觉愉快的。她是女人,她还年轻,而且 现在独居。她不应该再结婚吗?不,她不愿想这些。范丹林大概还不知道她结过婚 吧?如果他知道了,又会怎样看她呢?这个问号把她的那点愉快打碎了。眼前如水 纹晃动。 她在北京站闹闹嚷嚷的人海中走着,她在拥挤不堪的电车中颠簸着,很多男人 的眼睛在注视她。她知道自己漂亮,在男人眼里有魅力。或许,这里有的男子已对 她生出爱慕。然而,他们知道她的耻辱经历吗? 一个英俊的大学生,在一片闪动的幻象中迎面走来,她认识又不认识,带着那 样诚恳的表情向她表达爱情,脸红着,激动而困难地诉说着什么。可不一会儿,他 听到了她的自述。他吃惊地睁大眼,目光闪烁地左右躲避着,陷入极大的难堪,为 他刚才的热烈表达难堪,为他现在的尴尬处境难堪。他低着头走了…… 不,她不要这样的幻觉浮现。她还是要集中自己的思路。 又是范书鸿的鼾声。这鼾声一旦注意到了,就使人难以忍受。不要听见它。人 的感官可以有选择性,对于不想听到的声音是可以“忽略”、转移的。蟋蟀在房间 的什么地方叫着。听着它的叫声,眼前浮现出房间里很具体的立体图景,每一件家 具的位置。手表在枕下嘀嘀嗒嗒走着,一秒一秒消逝着。六十秒为一分,六十分为 一小时,二十四小时为一天。人的一生不过两万多天。短暂的人生。谁会想到生命 在昼夜不舍地流逝呢?自己二十八岁了。二十岁,对于女性是浪漫的年龄,三十岁, 对于女性则是现实、冷峻的年龄。女人一过二十五岁,哪个不感到前面三十岁这个 界限越来越近的压力呢?三十岁再找不着自己的生活,一个女人就完了。 她二十八岁,只有最后一点残存的青春了…… 远远的,好像在大地的边际传来隐隐的火车长鸣。那声音苍凉虚渺,使人想到 星空下燕幽大地的广袤无边,还使人想到火车在暗夜中闪烁着一两点寥落灯光的开 阔田野上奔驰,油然生出一种茫无归宿的怅惘—— ……无边的旷寂的黑夜。火车在一个只有两三间小房的偏僻小站临时停车。广 漠的几乎没有一星灯光的荒凉旷野。过了一会儿,对面又慢慢停下了一辆迎面驰来 的客车。一方明亮温暖的车窗,一对年轻夫妇在含笑相视而语,一个活泼可爱的小 男孩在吃苹果。林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幸福的家庭。隔着车窗,小男孩也看见了林 虹,小手贴着窗玻璃朝她招了招,她也冲他笑笑。孩子的父母也转脸冲林虹笑笑。 极亲切、极友好的微笑。在如此广漠的黑夜,看到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使你感到 人间之友爱,人情之温暖,感到和谐家庭之幸福。林虹心中漾起一种感动而又怅惘 难言的滋味。她感到自己的心潮湿得如被清纯柔和的水浸透了一样。她愿意爱世界 上每一个人。 两列火车反方向飞驰着分离了。又是单调而有节奏的颠簸声。她紧贴着车窗, 眼前一直隐隐闪现着那一方明亮温暖的车窗…… 她的思路怎么又散乱了?声音的世界也引起她各种联想。她不要去听声音,寂 静的夜并不绝对寂静。可是,她不能捂上耳朵。她想到了和尚坐禅:耳听八方,什 么都听见,什么又都没听见。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世界,混混沌沌,没有一个兴奋 点,声音世界便“不存在”了。她使自己的听觉混沌起来,一切声音都在混沌中若 有若无地“不存在”了。她使自己闭着的眼睛,在一片漆黑中去注视脑海中的思考 点。她刚才想什么来的?寻找新的住处?考虑今后的生活?调动?……不,这似乎 都不是她要开始的思考点。她的目光把自己整个脑颅腔内都看了一遍,更确切的感 觉是“想”了一遍。她想什么来的?又是身体往上飘的感觉,像失重一样,钢丝床 变成一片云。臀部最沉,还有着对床的实在感觉。她抓住这个感觉,又使自己身体 恢复重量,慢慢落下来。清醒而宁静。视觉关闭了,听觉麻痹了,嗅觉异常敏锐起 来。怪不得聋盲人嗅觉发达。她分明感到了房间里空气的温湿度,感到了房间里交 融着各种气味。陈年书籍的气味,融融的,湿闷的。范丹妮呼出的气息。吴凤珠的 气息。自己的气息。 范丹妮的身体还散发着混有一丝悠悠的类似檀香型香水的汗气味,这汗气味热 而强烈,一缕缕的,织成细股,在嗅觉的世界中清楚地显示出范丹妮的全部特征。 三十六七岁的女性,瘦削单薄的身躯,耻辱痛苦的经历,旋风般的及时行乐,带点 歇斯底里的性格,是这样一个女人才有的汗味。她那双皮凉鞋也散发着被她的汗水 浸濡过、被一天的柏油路烫烤过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