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季节
六又一个季节过去了,你仍然没有回来。
我又和你的父亲约见在那个俱乐部里。我只要一踏入那个俱乐部,就诗如泉涌。
史东先生掏出钻戒和手镯,故意炫耀地把发票一同亮给我。我笑着退回,“你
为你儿子求婚吗?还是让你儿子亲自给我。”
我把新灌制的CD《太阳神》回敬给他。我说,“歌词都是我给你儿子发的E -
mail。你睡觉前听可以帮你催眠。”
史东先生吻着CD,“睡觉前听,我就成了机关枪。”
他不时给我斟上酒,让我润下喉咙,我念得口干舌燥。只有在随时都想拔光我
的你父亲面前,给你写歌词,我才能考验我的定力。
我边给你发着E -mail,边自言自语地念着,“你说过,会来海边看我,我就
坐在礁岩上,痴狂地看着一艘艘停泊的船只。乌云泼墨而来,海鸥已经吓退,你没
有来,海啸却说来就来。一头狂狮,掀翻了大海,波浪悬崖万丈,让我一时无处藏
身。可我依然站在礁岩上,和雷声一起,呼唤着你。和闪电一起,找寻着你。当我
浑身淋透,蝴蝶裙被暴雨卷走,我像一条绝望的鱼,跪在沙滩上,呜咽,今天的雨
特别漫长。”
他说,“我要是和你在那个海边,我就成了来复枪……”
我又给你发出E -mail, 激情地念着,“你说过,和我一起到森林里踏雪,可
是大雪纷飞的松林里,只有我一人。我的冻得红肿的手指,在千年的雪松上,刻上
你的名字。我在那个大雪的森林里,野人一样狂跑。树上的雪块,在我的呼喊中,
纷纷飘落。我躺在大雪中,闭着眼睛,感受着你贴近我的那个刹那。大雪为我披上
婚纱,我把自己当作白雪公主献给你。”
他说,“我要是和你在那个森林,我就成了爆破筒……”
我一鼓作气又给你发出E -mail,“我像一个等着上轿的女人,从深夜就坐在
河边的梳妆台前,让自己全力以赴。可是日出日落,还是不见你的帆影。太阳下山
时,我的胸口,压上一个烧红的熨斗。我一定要跟你走,必须要把自己交给你。就
这样,我在河边全身痉挛,等了一个秋天,也没有等到你。”
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数不清的荷枪实弹的FBI 冲进这栋房子,包抄了每个角
落。
FBI 当即给女主人戴上手铐。我在自己的剧本里写过这个场面,只是没有写到
我也被戴上手铐,成了瓮中之鳖。
在场的几十个人都被戴上手铐,无一幸免,即使是史东先生。我被押上警车的
时候才听清,这里是比佛利山庄最隐秘的高级妓院。
我被警车带到关押所,蹲了一夜班房。
监狱里有一种气场,刚刚进了狱室,就想理查德想的舞神附身。
我在狱室里,抖开白色床单,在铁窗的一道月光里,翩翩起舞,边舞边吟着游
魂。
我们向往大海,就搬到海边
让辽远的大海,作我们的后院
我们向往群山,就搬到山上
山下灯火,夜夜像一棵圣诞树
我们向往草原,就搬到帐篷里
让马队羊群,作我们的邻居
我们向往高原,就搬到牦牛上
缓缓经过,一座座寺庙
我们向往田园,就搬到茅庐里
听着溪水,看着南山
我们放浪天涯
大地都容不下我们的爱
只有舞蹈使我此时陶醉,我想起父亲为我请到家里几年的一代古典舞蹈国师,
他挖掘了失传的中国宫廷舞蹈,揉和了土耳其和印度舞蹈,他余音绕梁,“3 分形,
7分劲,8分心意,10分无形。”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得意门生在监狱里,边吟边舞,直到破形入神,天人
合一。
第二天早晨,我被侦探召见。侦探问我从娼多久。我说,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妓
院。我只见了地产经纪人一面,她带我到这家俱乐部,让我熟悉人物。
侦探说,那个地产经纪人兼职拉皮条的人贩子,至少要判六年徒刑。女主人至
少十六年。她的厚厚的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是你,你怎么解释?娼妇至少要判一
年徒刑。
我禁不住大笑,什么时候上了妓女人名册,那个女主人真会发展党员,我都不
知她叫什么,只被她拥抱了一下,就进了她的组织。
侦探说,报纸上已经登出来,你是万国宫里惟一的华裔,你的父亲又是华裔财
政部长,这个面子你丢得起吗?
侦探离开后,我在牢房里给家里打个对方付款的电话,我母亲接的电话,她说,
她已经在报纸上看见我的照片。昨天她的脚被车库的门砸了一下,砸得她无法走路,
恰好就是我被捕的时间。
我把和地产经纪人的一面之交讲了一遍,我说,也真奇怪,我只要一走进那家
妓院,就更加想念理查德,灵感就疑是银河落九天。
母亲说,那一定是理查德常常出没的地方。
母亲告诉我,我父亲放下报纸就飞往洛杉矶。话音未落,看守告诉我,我有探
监的人。
我告诉母亲,父亲来了,我放下了电话。
我走进探监室,竟然是史东先生。
我们同时抓起电话,隔着玻璃,我看见他格外地豪迈,好像天打雷劈和他没有
关系,他笑着说,“我来保释你。”
我问,“你知道那是妓院?”
他眼光妩媚,“人人皆知。”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说,“我以为你知道。”
我愤怒地说,“你以为我是妓女?”
他笑笑,“妓女又有什么?理查德十四岁,我就带他出入妓院,这家妓院是有
名的万国宫,妓女来自一百多国家,只有三百名妓女,都是一个国家的精粹。从这
些妓女身上,你根本看不出纯情少女、天才艺术家和压倒群芳的贵夫人的界限,就
好像你。”
我好像感觉理查德就在面前侮辱我,我断然地说,“我不接受你的保释。”
我放下电话,掉头离开了探监室。
我父亲把我保释出来。送我回家的路上,在长龙车上,他愤怒地不和我说一句
话,一脸苍茫。
进了家门,我父亲陷在沙发里,克制着脸色,端详着墙上我刚刚挂上的狂草。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他叹气,“世上几十亿人,为什么为一个不爱你的人憔悴?爱德华和他相比,
就是圣人。你为什么不和一个尊重你的人在一起,为什么不和一个欣赏你的人在一
起?”
我强词夺理,“理查德说我是他的女神。”
父亲压抑着声调,“我真想跟着你去和理查德约会,就坐在你和他中间,用枪
口顶着他,把他软禁在新房里。你一天不嫁出去,我一天就不能放心。”
我安慰他,“放心吧,理查德说要娶我。”
“娶你,还可以休你,别说还没有娶你。他这样的人,变数太多。”父亲长叹
了一口气,“你为什么非要嫁给这个魔星?”
我说,“没有理查德,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父亲紧紧抓着沙发靠手,“如果你失去他呢?”
我说,“没有理查德,我根本没有活着的义务,不如死亡。”
父亲叹气,“死亡可以摆脱你对生命的义务,却不能摆脱你对自己所担负的义
务。你来世的使命,是活得有价值,无愧于此生。”
我们又到了不狂草不能活的关头。
父亲当即顿墨挥毫,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中决出情操,尺幅上凸出筋骨,混
沌中放出光芒。空灵中见苍天之力,静谧中见龙飞凤舞。掀天揭地之气,震电惊雷
之字,呵神骂鬼之胆,不在寻常眼孔之中。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我抖开宣纸,理查德就像这片白云,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哽咽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明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父亲又一次陪我在阳春白雪中,从深夜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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