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罗马遗址
毒王带我到古罗马遗址,巧遇上国际诗歌大会的百名诗人,轮番朗朗而读。他
和我从黎明听到夜深,那些诗人倍受鼓舞地与最忠实的听众合影留念,没有人能够
料到,他们与毒品大王合影。他当即给国际诗歌协会捐款,签下一张百万英镑的旅
行支票。
他带我出席艾滋病研究中心的捐赠仪式,在礼花般的闪光灯中,他频频微笑,
为捐赠的大厦剪彩。
他带我出席孤儿院的剪彩,养老院的剪彩,残疾人活动中心的剪彩,精神病院
的剪彩。他在涂炭生灵的同时,又成了慈善家。
在他精神抑郁时,精神病医生让他认领各种肤色的孤儿。他带我亲临几十家孤
儿院,认领了几百个世界各地的孤儿,为他们建了一个乐园,当他们抱住他的腿,
叫他爸爸时,他的快感比他富可敌国的赌场每天给他的捷报还让他开心。
他带我出席政府酒会,为上前敬酒的官员设下钓饵。他幻想有朝一日,他也竞
选总统,他的纲领就是让毒品合法。他要设毒品推销奖,把奖品发给那些启发学生
吸毒的推销员。那些学生是他眼里黄金的走向,毒品市场的未来。他幻想有朝一日,
他坐在白宫里,用电钮遥控着这个世界。
他自豪地说,这一生我一定让你当上总统夫人。哪怕是拉丁美洲一个最小的国
家。他把我带到他洗钱的珠宝店,当即给我戴上十九克拉的钻戒。他说,你每长一
岁,我就送多一克拉的钻戒。
他带我一起出席哥伦比亚的毒品大会,在各国毒品首脑的高峰会议上,他当选
为主席。我坐在大会堂的角落里诗如泉涌。
我冲到卫生间,按下数码录音器,弹起吉它,对着麦克风,边弹边唱,录制
“吉普赛女郎”。
从那个荒原的下午,从那个弯曲的桥边,从那条大雪覆盖的池塘边,从那片昏
暗的雪原上,从那个繁星就要升起的时辰,从那个冬雨就要飘落的季节,我离开了
你。
我从黑夜的拱门下逃离你,我在岁月的金字塔下逃离你,我在罂粟花的迷宫里
逃离你,我在泪水的浓雾里逃离你。
你的绞索套住我的脖子,可我是道人的后代,我的血统中有点吉普赛精神,我
漂流到了你再也想不到的地方。
我再不能告诉你,我常去缅怀我们的发源地,在你的花园外,我依然流离失所。
我再不能告诉你,我仍然像你的孕妇一样,想念你,想念你。你再也不知道我在哪
里,你再也不知道我会去哪里,你再也不知道我属于你,你再也不知道我拥有了,
你不知道我还常常见到你。
我想告诉你,没有一个男人能够代替你,即使我和你的替身时时见面,可那是
被你所逼。我想告诉你,不和你在一起,和谁都没有区别。我只能对自己怜香惜玉,
让自己夙兴夜寐,和你的影子相会。
突然,飞机在头顶上轰隆爆响,恨不能一个军的兵力冲了进来,国际缉毒组织
逮捕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逃逸在卫生间里吹拉弹唱的我。
我到底也记不清毒王的名字,他至少有一百个名字,可是我以他的情妇罪逮捕,
和他同时被押回美国。
我被押回华盛顿的当天,我父亲已经等在探监室里。我们隔着玻璃,共同拿起
电话,他因为多少天没有睡着觉,皱纹突然惨白,他无奈地说,“你走得越来越远,
竟然成了哥伦比亚毒王的情妇,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仇恨地说,“理查德。”
父亲说,“你难道就不能把这个名字从你的脑子里挖走吗?”
我无可奈何,“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假如不幸是一所最好的大学,我不希望你跨进去。假如痛苦是一个最好的老
师,我不希望你再钻研下去。”
我沉默。
他说,“你的国语老师的家人寄来一封信,他肝癌离世。临终前他还对家人说,
你早晚有一天一鸣惊人。你对得起他的遗嘱吗?”
听到呕心沥血栽培我十年的大师猝然长逝,我的泪水止不住流淌。当初他感觉
到了肝痛,父亲给他请了最好的医生,为他化疗了一年,他说什么也要落叶归根,
死也要死在故土。我送他到机场,他攥住我的手,死死地攥着,我们都知道那是在
诀别。他看着我,哽咽地送给我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他没有说下去,就老泪纵横。当我望着他的苍
老的背影走进机舱,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别人讥讽我,不要自以为是,只有他欣赏我的独往独来的个性。别人讥讽我,
有什么可傲气凌人,只有他鼓励我有志者事竟成。别人讥讽我,早晚江郎才尽,只
有他理解我,生活沉淀后更清醒。别人讥讽我,到头来一事无成,只有他安慰我,
失败了也不是芸芸众生。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的涌泉此时只能是决堤的泪水。生前,他输给我一生的
精髓。一日之师终生为父,何况他是我十年的私塾恩师。
我不能倒下,我倒下,怎么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我不能倒下,我倒下,怎么
对得起我的知恩图报的良心。
父亲说,“其实,我和你母亲从不奢望你一鸣惊人,只要你一生平安,我们就
知足了。”
他沉痛地看着我洒给恩师的无尽的泪水,“这次连我都不能保释你,我正在托
朋友,你知道如果不保出来,你会被判终生监禁,至少三十年,你让你母亲和我怎
么活?”
探监时间匆匆过去,父亲放下电话前哀叹,“女大不中留,越留越出丑,越留
越成仇。”
我在狱室里,想一代宗师想的灵魂出窍,我撕开白色床单,撕成满天飞雪,跳
起随风而逝的海魂。
和四周冰冷的打量相遇,才知道还在人世间。幻想得越精彩,痛苦越深。憧憬
得越鲜艳,路越恍惚。偶尔我从梦的小径,溜到礁岩上,像海的失宠的女人,坐在
风暴中。只有漩涡,向我伸出唯一的手。为这场滑铁卢,滴上两滴眼泪吧,你为什
么坚韧的像拿破仑,你是女人,你可以坐下来哭泣。我为什么走向大海,又掉头而
去。
那个冬夜,我从梦的花园,冲向大海,像拿破仑流放到孤岛后,在磐石上指点
江山。沿着心焚烧的痕迹,一次伤感的旅行。我的空想,像成千上万的月亮。我的
爱,从未绽放就已经受伤。昨天,像一个保险箱,里面锁着一顶王冠,我随身携带,
直到有一天,和我一起埋葬。我为什么满月时,成了一匹忧郁嚎叫的狼。
我被提审,房间里坐着两位弥漫神秘色彩的人,他们自我介绍是CIA 。年长的
CIA 打开一本卷宗,说,“这是你的档案。我们收集了你的很多资料,包括几年前
你随你父亲出访德国,你和你父亲在推倒柏林墙边的照片,还有你父亲带你去苏联
度假,与戈尔巴乔夫的合影,之后苏联解体,我们也有你的全家和叶尔钦的合影。”
我说,“难道我还有KGB 的罪行?”
年轻的CIA 说,“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发现你是CIA 的一流人选。”
我看出他是华人,用中文对他说,“我们能用中文交谈吗?”
他的英文虽然流畅,可是来自大陆的洋劲帮口音曝露了他的来源地,“对不起,
我是美国人,我不是中国人。”说起他是美国人时,他的得意令他振奋。说起他不
是中国人时,他的得意让我恶心。
想到我的恩师死也要死在故土,这个假洋鬼子死也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我押
在大牢里肝火正盛,火不打一处来,用中文对他撒气,“明明是中国人,却不承认
自己是中国人。这种人连自己的祖宗都不敢承认。任凭怎样变幻身份,也不过是个
奴才。”
他听了,血管几乎气崩。他逼急了,用口音越来越重的英文骂我,即使骂我都
不屑于用中文,“你不要以为你有你老爸给你撑腰,这次你是死囚!你以为你是谁?”
我毫不客气地说,“我是谁?我死在狱里也比你这个奴才强,你转世三个轮回,
也听不懂什么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
我对着老CIA 说,“这种人连自己的祖宗都背叛,他还有谁不背叛?”
他恶狠狠地用洋劲帮英文骂我,“有种人从来找不到自己的舞台就放声歌唱,
你先搞清你是什么角色!”
我用中文骂他,“有种人生来就是爬虫,即使他给自己安上老虎的头,狮子的
身子,狐狸的尾巴,狼的心脏,他依然是爬虫。”
老CIA 显然是中国通,听懂了我们的对骂,试图缓和气氛,“你深通中文,同
时还操六国外语,能歌善舞,很有人气,CIA 中国部的官员人手一册你的畅销书和
你的轰动歌坛的CD,也观赏了你的时装模特表演,你是才貌双全的人才。可是目前
你犯下的是死罪,如果你加入CIA ,我们可以让你无罪释放。”
我不禁大笑,“CIA ?我能做什么?”
老CIA 说,“首先,我们要培训你三年,然后派你去中国。”
我说,“CIA 解体了苏联,下一个是中国?”
“以你的美色、才华和家世,美国可以使你嫁给中国未来最有权势的人。你千
万不要小看美国的力量。”
我斩钉截铁,“我对政治毫无兴趣。”
“你对什么有兴趣?”
“诗书琴画。”
“这是CIA 必须具备的财富。”
我说,“还有灵魂。”
“难道你说CIA 没有灵魂?”
“恰好相反,我找不到自己的灵魂。”我剖白自己,就是想娱乐一下,看他们
失望的脸色怎样青得发紫,我慢条斯理地说,“千头万绪的思路,要不就是无思想
状态,要不就是万箭齐发,茫无目的的心灵的赤壁之战。我的心绪,只是如麻混沌
的气流,当爱恨情仇的电流麻辣全身时,我看不见这张网的尽头。只有随着时光推
移,情感沉淀成砂砾,我才领悟到旧日不可言传的真髓,我才冷冷看见了旧日埋葬
的疆域。可是,这清醒的结局,仅仅来源于事过境迁。我只能沉湎在往昔的回流里,
只有在回忆中,我才能品味、解释、随心所欲地支配。只有在回忆中,我可以回避
当时难堪的痛苦,从而得到安慰和超脱。可是,一旦这样的情景又迫在眼前,已经
清醒的我又会束手无策,在混乱的漩涡里,又会找不到立足之地。像我这种找不到
灵魂的人,有资格作CIA 吗?”
老CIA 大失所望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狂人。”
年轻的CIA 冷笑,“你就在狱中狂吧。”
我用中文故意说着他三代也听不懂的语言,“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为君兮纷纷
而来下。安能摧眉折腰侍权贵,使我不能开新颜。”
老CIA 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一定有幻觉症。”
我自豪地说,“我是幻想家。”
老CIA 不解,“你就甘心在狱中白日做梦?”
我说,“边玩魔方,边狂想曲,边痴人说梦。”
老CIA 最后一次警告,“你怎么如此不可救药?”
我说,“人生就是一个谜,我们每一天都在解开这个谜。越急于解开,越在迷
宫里走不出来。”
他们同时为朽木不可雕也的我摇头。老CIA 劝我好自为之,年轻的CIA 用两百
年前的英语咒我死在狱中,他们昂首阔步地离开提审室。
与CIA 的会面虽然不欢而散,可是我还是以CIA 的名义被释放。我不敢想像我
的父亲为了救我怎样桌下迂回。
从狱中回到家,父亲和我悬着狼毫,和月亮一起,像墨林中的三剑客。父亲的
书法,削瘦处见清远,余韵处见挺拔,大气磅礴中见志洁行芳。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我一气狂草“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九千遍。父亲临走时,卷走
了我的书法,他要回去裱好,挂在书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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