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箱
打开邮箱,两封你的信。
我打开第一封。
V ,
我说过,我再不会让你难过,我再不会让你难堪,我再不会让你心痛,我再不
会让你心寒。
即使我的船已经在平静的港湾,我也要为你驶进风暴,我不惜为你铤而走险,
因为我信任你。
我爱你。我不惜改变自己。
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V 。
我捧着你的信,把你的手迹贴在我的脸上。你的几句话又把我推上珠穆朗玛峰。
我呼吸着高山上稀薄的空气。我让这种高山上的轻风多吹拂一分钟。
我打开另一封信,信里夹着结婚请柬。
诗人,
请光临我和理查德的婚礼,我不敢相信我就要成为史东夫 人!”
露尔。
握着结婚请柬,我的手像中风病人一样哆嗦。
我的手里捧着两封信,一封把我捧上天堂,一封把我打入地狱。
握着你的结婚请柬,我只能自我安慰,作你的妻子,并不幸福。可我迷路的路
上,为什么抽泣。
明明劝自己,忍人所不能忍,容人所不能容,处人所不能处。可心,像缝纫机,
麻木地抽动。我坐在铁道边,火车迫近时,迟钝地站起身。沿着错综的铁轨,我像
一条觅食的野狼。我想你想的像放大了瞳孔,看不清迎面而来的火车头和自己的距
离。扳道工追上来,问我是不是想卧轨。
你的影子,像我的皮肤,裹住自己。你的心情,像我的血液,急湍在我的血管
里。你的眼光,像不解之谜,即使大雨的深夜,我还在雨中,问着自己。你的声音,
像上方宝剑,即使宁静的梦里,我还贴在耳边,稳住自己。
一个怕死的人,突然轻生。疾流边,总是想失足。悬崖边,身子不由而主。云
海里,孔雀裙突然下沉。电闪雷鸣时,我不再担心中电。荒郊野外,我不再恐惧黑
夜。偎在樟树下,安眠药缓缓发作。竟然梦见披着婚纱,和你步入教堂。
深夜,我进了一家墓地。
在墓地的展览室里,我面对着一具千年古尸。她的碎骨,黏合在一起。
我趴在玻璃窗前,细读着一把扇子上她的诗句。这个少女用诗约公子私奔。我
可以想像她的心情。女人身上的这把火从猿人时代就开始燃烧。可这个少女,与公
子私奔后,又被公子抛弃,她投湖前竟然剜出自己的眼睛。
一旦成了死尸,即使生前,再情海滔滔,有情无情,还有什么意义。一旦成了
死尸,一生的痛苦,所提炼的智慧,如果没有记录下来,又有谁为你顿足可惜。
我走到一对合葬的尸体面前。我看着这堆骷髅和骨架,一对殉情的千年古尸。
这对少男少女,生不能在一起,索性死在一起。他们在地下,躺了千年。这对美人
是为爱可以殉情的人。刚从墓中挖出来时,女人的黑发还在,飘得开棺人浑身都是。
那把骨架,像虫蛀的木雕。再美的爱情,都是这种结局。
我趴在玻璃窗前,让一对古尸为我作证,我就是那个敢和你一起殉情的女人。
我突然对死去千百年的人发生了兴趣。我深夜一人在陵园里踱步,像一个考古
学家,对古人的每一件情物,我都想掂出重量。我只能到空无一人的墓地上,让古
人帮我选择何去何从。和这些古人在一起,我才安全,心灵才不被涂炭。
即使在墓地上,你的影子,也没有放过我。
深夜,握着你的结婚请柬,头上一头冷汗,头发湿透得像激淋一场暴雨。我的
头撕裂地疼痛,我捂着头,头发竟然一撮撮落下。我竟然一夜白了少年头。当我坐
在镜子前,梳着这头白发,哗哗落下的银丝像一片白毛毯,披在肩上。我把自己推
成了平头。我抱着光秃的头颅,数着一地情丝。数也数不清情灾的代价。我像尼姑,
点上一柱香,然后敲着念棰,数着佛珠。
肉体是从来不会欺骗自己的。我的脸,爆发了蘑菇云,我再也无颜面对江东父
老。我再也无颜面对你。心情最恶劣的时候,谁也不想见。脸上最恶劣的时候,谁
也不能见。不得已,我在脸上涂炭。
不到凌晨,我把身边的镜子全部砸碎。
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戴上白色发套,贴上皱纹面具,像一个白发魔女,跟随着
你。为了依然能够在你的身边,我化成了一个隐身人。我跟着走进日落时分的公园
里,看着你和她狂吻,太阳像一枚铜币,丢失在山后。当你们从我面前走过时,以
为我是无家可归的人,你扔给我几个铜币,搂着她扬长而去。我跟着你们,走进舞
厅,看着你们轻歌曼舞。你看见我,在黑暗的角落里,饮着血浆色的烈酒,以为遇
上了白鬼。
假面舞会上,我戴着白色发套,脸上涂满了紫药水,眼里戴着红色隐性眼镜,
嘴上涌着人造血,像活见鬼的火眼金睛。
你向我走来,夸奖我的假面以假乱真。你打量我时,我用盔甲捂住了脸。
我像一个受过训练的外交官,咽下内忧外困,把几十亿的尊严都凝聚在自己的
喉咙里,“请你告诉我,你和露尔的婚礼不是真的。”
你可知道,只要我狂想你时,我的头,就割落在我的手心里。这种头与颈,分
家的时间,就是我撕心裂腹想起你的时间。这种皮与肉,掀开的时间,就是我魂飞
魄散想起你的时间。这种灵魂与躯壳,车裂的时间,就是我死不瞑目想起你的时间。
你让手指的关节一起奏鸣,像给一个低智能的人耐心地开导,“我的恍神公主,
你设了一个刑讯室,里面充满了刑具,你自己拷问自己,自己审判自己,这个审判
台在你的脑子里。”
“我只想知道一个字。”
我只要你的一句话。只要有你的一句话,我苦等多久都可以。只要有你的一句
话,我煎熬多久都可以。只要有你的一句话,我强忍多久都可以。
你吻着我的秃头,“四十八小时,你没有对我发公主脾气,你能再坚持四十八
小时吗?”
“请回答我。”
“如果提前知道了谜底,我们就会失去历险的乐趣。”
“请回答我。”
“爱情本来就是悬念。”
“请回答我。”
“强迫导致破碎。”
“可是我就要你的一个字。”
你声音平缓,“你的想像力比斯芬克司之谜还曲折。我也迫不及待地等到帷幕
拉开。我一向狂热跌宕起伏的情节。我一再告诫你,在高手如云的玩家俱乐部里,
你必须把挑战当成乐趣,否则你怎么能享受游戏的过程?”
我抱着我的秃头,“我掉的一地头发就是你的游戏的代价。”
你的多情,像一道多角习题。每个人都探索着答案,可这道猜想,耗尽了多少
人生。你说你为我可以去死,可是你和另一个女人出双入对。你说你为我终生不娶,
可是你和另一个女人举办婚礼。
你突然冷笑,“你以为我是被你随便背叛污辱的人吗?”
我说,“什么意思?”
你说,“你在对你的每一次出轨付出代价。”
我愤愤地说,“没想到你心胸这么狭隘。”
你苦笑,“我试着宽恕,试穿过这件血衣,试着吞下这颗子弹,把自己钉在十
字架上,把自己泡在镪水里,我什么都试过了,可是我还是不能宽恕。”你神色坦
然,“我请你参加我的赌城的婚礼。”
我最惧怕的消息恰好是你亲口告诉我。我抱着头,抱着我的光秃的头,多少女
人就为了这句话一头撞碎在花岗岩上。
我晕眩到像从高空中被旋风吹出机舱,在万米垂直的坠落中,我一头扎在地上。
我的头颅里,飞腾着肿胀的云块,我的头随时会像气球一样突然爆裂。我用胳膊肘
像钳子一样夹住我的太阳穴。我恨不能抄起岩石,不留情地砸自己的头。可是我的
脸上风平浪静,像一尊木乃伊。
我一脚踩空,从舞厅的石阶上滚了下来。我腕上的翡翠摔得粉碎。你把我抱起
来,我挣脱开。
我努力笑笑,像一个受过训练的外交官,咽下内忧外困,把四十亿活人的尊严
都担在自己脸上。
你紧紧抱住我的秃头,“我为你骄傲。”
“为我骄傲?”
“是的,我为你的笑容骄傲。为你的乐观幽默骄傲。为你的坚韧不屈骄傲。”
我叹息,“你的一句话就可以让生命结束。”
你凝视着我,深深地吻着我的紫色的脸。“生命是上帝的礼物,如果我们不能
用感恩的心情珍惜享受,我们就会很快地失去。”
“可是爱情是惨无人道的杀手。”
“生命比爱情更早起源。”
“可爱情比生命更神圣。”
“你的生命就在我的肩膀上?”
“是的,我的生命就在你的肩膀上。”
“你一定要虔诚地祈祷。”
“非常虔诚,我的好运厄运都在你身上。”
你松开我,“如果你把命运交给别人,激情过去,迷雾散去,剩下的只有歉疚
和空白。”
我告诉你,我长年在大麻的昏迷中,我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连我自己都不知
道从哪里来。我只能和猴子恋爱。在荒原的长椅上,目送最后一个冬日。
我告诉你,我再不能为你写诗,我再不能为你把自己追逼到巢穴里,我再不能
为你引起毒品发作,用针尖挑开自己的静脉。
我仿佛抽了大麻,对你恶言恶语。你突然掐住我的脖子,为我灌下水银,让我
变成你最初见到的那个温柔幽默大度的姑娘。你让殡仪馆的化妆师,为我造出最后
的笑容。
你离去时,留给我一个戒指盒子,让我把它带到下个世界去。我带着它,至少
它是你,惟一给我的礼物。不料它是定时炸弹。
在这次爆炸中,我的四肢都换成了假肢,即使心脏,也不得不移植。不过这场
浩劫,你没有责任。当初是我哀求你,把黑盒子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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