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挚友
我按照母亲给我的地址,飞见州长,我父亲的挚友。
过去常常和州长一家共度圣诞。我记得几年前,州长到机场接我父母,我已经
上中学,他竟然一把抱起我,像转椅一样旋转。他没有女儿,三个儿子,他告诉我
父亲,他认我作他的义女,以后作他的儿媳。走向专车的路上,这位风姿勃勃的州
长一路提着我的红皮包。
在认义女的仪式上,州长在家设宴,他的三个儿子作陪,一个儿子是作曲家,
一个儿子是企业家,一个儿子是众议员。他们对我的彬彬有礼好像金钥匙就藏在我
的袖子里。
州长在后院的亭阁上摆宴,第一道是螃蟹,一筐的螃蟹,我不敢相信我们几个
人统统都能吃光。州长亲自帮我打开每个螃蟹,只吃蟹黄,其余的都扔掉,我说,
蟹腿的肉也很香,州长说,没有营养。整整一筐的螃蟹,除了蟹黄,都扔回筐里。
亭阁的一条走廊,雕廊画栋,通向餐厅,不绝如缕的女招待捧上百鱼宴。每上
来一道鱼,厨师都要亲自道出玄奥的名称。我不是吃家,吃不出一百种鱼的区别。
恰好下雨了,暴雨在风雷电闪中越下越疾,雨帘挂在亭阁的四周,我们好像在
一座水帘洞里。我冷得哆嗦,州长竟然毫不顾忌地抱起我,把我搂在他的腿上,我
不习惯坐在他的腿上,借故上卫生间,跑过走廊,看见十几个厨师在厨房里大汗淋
漓地烹饪。
我回到百鱼宴席上,父亲正向州长夸耀我。作曲家的儿子首先鼓掌让我献诗,
我听着狂飙的雨点,看着闪电像李尔王的拐杖敲打着夜空,我竟然想起刚刚读过的
诗: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的声音和雨声此起彼伏,父子四人不知道我脱口而出的是什么,兴奋地鼓掌,
我父母听我在这种场合竟然杀出如此不吉之言面无表情,可是童言无忌,鱼宴后并
没有修理我。
州长为了嘉奖我,让管家提来一箱他前妻的珠宝,统统送给我,算是义父的见
面礼。
此时,我站在他家的铁栅栏门外,值班的警卫已经通报我的到来。我把我父亲
的名片给他。过去叫他义父总是绕口,我正在一遍遍地操练,警卫义正词严地回报,
州长不认识我,他不承认什么义女。
在我转身离开州长家门的刹那,竟然像一个静止的慢镜头,使我从悠长的红杉
树林里看见我从未见过的祖父,听见他说,“美丽是幻觉。激情是幻觉。背叛是幻
觉。绝望是幻觉。复仇是幻觉。战争是幻觉。死亡是幻觉。时间是幻觉。”
从洛杉矶机场出来,直搭出租,连家门都不入,就到了山上理查德的家。门卫
告诉我,理查德不在家。
我心急如焚,情急之中,竟然想起找你的祖父。门卫打进电话,很快两个保镖
开着吉普来接我,钛铂焊成的城门缓缓打开。
我打着腹稿,不知见到你祖父怎么说。他虽然是我父亲的老友,可我总不能见
面就狮子口大开。
吉普车沿着高尔夫球场,绕过双拱桥湖,穿过跑马场,每栋豪宅都像法国王宫,
最后一栋,像凡尔赛宫,就是你祖父的官邸。从大理石的平台上,可以纵眺比佛利
山庄的千家万户。
没有想到你祖父竟然迎出门外,他的身上好像注射着青春不老激素,脸上没有
老年斑,几乎没有皱纹,精力旺盛到随时可以跳伞,他充满着阳光般的笑容,眼里
蕴藏着英明睿智,他吻了我的额头,我急不可待地问,理查德在哪里?
他说,两个小时就回来。他指着远处的玻璃城堡,说,“理查德给我指过你的
房子。你瞧,我从平台上常常可以看见你。”
他拉着我的手,说他已经从电视上看到我父亲被扣押的新闻。我还没有回答,
就被一阵躁动声打断。
他说,今天可是高朋满座,参议员来拜访,我来给你介绍,可千万不要暴露你
的身分,政客之间的关系太多陷阱。
我的时间开始倒计时,我只盼着两个小时刹那间就过去。跟着你祖父进了水晶
宫大厅,参议员和你父亲同时站了起来,你祖父给参议员介绍,这位中国公主是个
诗人。
茶几的玻璃由一个少女石像支撑着。这个曼妙的少女,双手无怨无悔地承托着
沉重的世界。
参议员像个专拍裸照的摄影师,色迷迷地打量着我,不禁赞美起诗人,违心听
着都像真心,说他从小想当拜伦。
史东先生,依然像个专情的护花神,温柔的目光安慰着我,好像我们之间根本
没有过前嫌,“你知道,我太容易被诗人引诱,尤其是你,这么美,这么纯洁,这
么性感,这么神秘。”
你祖父坐在太师椅上,插话,“如果你拥有一切,你一生最想成为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说,“诗人。”
参议员说,“诗歌是没落时代。没有人能够拯救诗歌。请告诉我,什么是诗?”
我焦灼地数着分秒,计算理查德什么时候回来。
史东先生酒性大发,和我干杯,兴致勃勃地说,“诗人,请告诉我,什么是诗?”
你祖父也笑容可掬地问我。
我的脑子里只有我的父亲,骨子里真正的诗人却囚在大狱里,我一触即发,
诗是一双流泪的眼睛
诗人的眼泪却是流干的
诗是一支百战百胜的投枪
诗人却没有还手之力
诗是一顶从不过时的王冠
而诗人什么也不是
我的话音刚落,三位大人的掌声,如雷灌耳。
你祖父吻着我的手,“我孙子从哪里找来的缪斯,我寻寻觅觅了一辈子,都没
有找到。我以为女诗人只活在虚构的小说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孙子半夜晕头转
向,和卡车撞上。”
你父亲吻着我的另一只手,“和你在一起太危险了,就像火和炸药。”
参议员兴奋地用手指梳理着一头金发,“我今天真是不虚此行,我梦见过女诗
人,我不相信她们存在,直到现在。告诉我,诗给你什么感觉?”
我的喉咙真想呼喊我父亲,爱德华,理查德,可是我压住心火,含而不露地说,
“诗,给了我一个支点,让我旋转地球。诗,给了我一顶王冠,整个世界都交换不
去。诗,给了我自由,也给我套上枷锁。我在挣脱链条时,失去四肢。我只有在火
链上,匍匐爬行。痛苦,是诗人的职业。痛苦,是诗人惟一的财富。痛苦,历来是
诗人的宗教。我在痛苦中,作了一生的女王和犯人。”
“哇!”异口同声的惊叹。我突然发现,史东先生的裤裆鼓了起来,他连忙用
杂志盖上。
参议员冲动地向我探着身子,“除了诗,你还喜欢什么,你喜欢踏浪吗?喜欢
潜水吗?喜欢骑马吗?你骑马一定很美。”
我的心在爆炸,“年少时,家人忧虑地问我为什么选择诗人这种悲惨的职业。
除了诗就是死亡我别无选择。这是一条烈性孤独的道路,自己把自己开除出滚滚红
尘。我的大脑时时发射原子弹,又让这些原子弹,在我的大脑里时时爆炸。”
参议员不禁疑问,“难道你的脑子里除了诗什么也不想吗?”
我的心捅下去一把匕首,“我在几乎淹死的刹那,惟一想的是我的诗。如果我
有意外,惟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这箱子虫蛀的手稿。我还没有把这些手稿托付出
去,她到底属于谁,像一个遗孤,找不到认领的人。诗是没落时代。就连我的家人
都劝我让这些诗,杀身成仁。”
参议员也抄起杂志,盖上凸起的裤裆。
我看着繁星灿烂的天花板,好像看着理查德,“死前,我把保险箱的钥匙,交
给你。里面是我一生写给你的诗,从来没有问世,像处女一样,一尘不染。如果你
拍卖她,她一文不值。不如让她陪伴你,从一个星空到另一个星空。”
你祖父吻着我的额头,“无论你说什么,你都是让男人想入非非的女孩,连我
也不例外。”
我再也压不住等待的狂躁,“理查德怎么还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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