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的线索
我需要父亲提供给我救他出狱的线索。过去那些朋友,有的入狱,有的吓死,
有的躲到冰窖里。
我走进探监室,看守让我静候,当我看见父亲戴着手铐走进来时,我禁不住抓
住电话,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玻璃墙。
没有想到在架着枪口的气氛里,他神清气爽,他拿起电话,夹在手铐之间,架
在耳边。
看着这个世上惟一能使我活在像牙塔尖的人,被押在大牢里,我心痛。想到他
还不知道,举手之间,我已经败走他给我的世上惟一可以修身的净土,我更加心痛。
我心痛地问,有什么朋友可以帮忙。
他气场祥和,“人到了这种时候,绝不能牵连任何人。”他过去因为我而心事
忡忡终于在狱中淡然超拔。
我问,“是谁害你?”
他平静地看着手铐,“海誓山盟的朋友,成了殊死对手。歃血为盟的兄弟,最
后互相射击。杀手和恩人是同一个人,王子和犯人同一种命运,天堂和地狱在同一
个身体里,猎人和猎物在同一张网里。”
“是谁?”
“即使枪口对准了你,你看不清凶手是谁。你的眼前没有尸布,可你看不见他
在哪里。无声手枪扳动时,你不知子弹从哪里来。即使终生死在他手里,你也不知
凶手是谁。他会突然掐住你的喉咙,可你看不见他的手,直到你承认自己是个罪人,
他留给你一把剖腹的剑。你只得终生和自己的血对饮,他让你成了自己的凶手。这
个幽灵暗杀过无数的人,他还在人群里盯梢。”
他的狱服像袈裟,头发剃得像出家的和尚。他摸着光溜溜的头,自慰地说,在
狱中修行比庙里还灵。他开心地劝慰我,“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我隐隐于狱。我一生崇尚澹泊,宁静致远,可一生忙碌到没有思考的时间,现在终
于可以安静下来,不然我的一生就这样匆匆忙忙地从办公桌上浪费过去。人活一世,
当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监狱恰好是我立言的地方。我一生有三耻。一,我从
小酷爱历史,可是没有时间涉猎。二,我从小酷爱哲学,可是没有时间思考。三,
我从小酷爱文学,可是没有时间陶醉。现在终于把我送到梦寐以求的私塾了。现在
雪耻还不迟。你看我每天都排出详细的时间表,留给睡觉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其
它时间都刻不容缓。时间,是我惟一的敌人。在六平方米的小阁子里,戴着手铐,
阅读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我出生在美国,连自己的祖先都模糊不清,我在给自己补
课。人的气质,本来难以改变,只有读书可以完善气质。古人精于相面的人,都说
读书可以变换相骨。监狱,其实就是一所大学,我要感谢这所大学,使我金丹换骨。”
父亲一生念念不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却和盗窃犯、诈骗犯、杀人放火犯、
恐怖犯、毒品集团关在一座大楼里,当我面对着他,我的眼前一片大雾,像一个白
内障患者,我看不清他眼里的沧桑。如果我的大脑是一个发射站,当时亮灯的操作
台突然停电,电钮全部失灵,幸亏不是在宇宙飞船上。
生来就面对生离死别,悲剧一环扣一环。我问,“你难道不忧虑吗?”
“忧虑就要像尧舜一样为天下忧虑。”
看着我的父亲,我第一次深感愧为他的女儿。他坚毅到钢筋铁骨,泰山崩于前
而不惊,对滚滚红尘不过是俯瞰。他的清峻、达观来自于五千年文化,他的力量来
自于他的乐观,乐观使他百毒不侵,即使身陷囹圄。
我内疚地说,“我觉得,关起来的应该是我。我正在酝酿一本小说,”我的脸
几乎贴在玻璃窗上,“我目睹了一个家族的兴亡,像目睹了一场无人幸免的车祸,
不,比这种车祸还残酷,连胎儿都被剖腹。我目睹了一个朋党的兴亡,像目睹了一
场灭绝人寰的战争,不,比这种战争还残酷,连被捕人的母亲也被鞭尸。我目睹了
一个亲人的兴亡,像目睹了一场生离死别的悲剧,不,比这种悲剧还悲哀,我也是
牺牲品。”
父亲点点头,“这本书里,你写上,有些法律不公正,有些敌人永远不能宽恕,
有些心从来就是魔鬼,可是,历史只写给成功的人。在他们的笑声中,历史学家分
不出凶手。在他们的指点下,后人看不清真相。杀手都扬言,自己是上帝。谎言,
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在历史面前,我们只能接受谎言。历史不是我们改写的,
却由我们传播下去。但愿我们出生在百万年后,今天依然还是兵器时代。”
我问,“还写什么?”
他沉思了片刻,“写灵魂。”
这正是时时刻刻压得我头骨变形的磐石,我从磐石下挖出一个出气孔,以免自
己被活活憋死,“什么是灵魂?”
他从容地说,“灵魂,在躯体之中,可刀子也不能证明他的存在。整天酩酊逍
遥,只是想干灵魂中想干的事。如果先粉碎自己,敌人还能把你怎么样。如果谁能
把猴子变成人的灵魂,演义出来,那么你会发现,灵魂,不过是陶醉与悲哀的距离。
灵魂,敌人都要犹豫。”
只要提到灵魂,我就像被五马分尸后依然寻找最后的自己,“我用自己的灵魂
作试验,尽管都是过时的发明,可是每一次失败,都化成了我的血肉。多少次,我
在尘世中遗失了灵魂,又在这间实验室,找回了不属于任何人的自己的灵魂。我在
这间实验室里,装满了不失真的镜子,我时时站在面前,只为了透视我和灵魂的距
离。每人离自己最遥远。人生是一次试验,灵魂是惟一的试验品。”
他豪放地笑了起来,完全忘记身处何时何地,“你是我的女儿。谈起灵魂比我
还滔滔不绝。”
父亲摸着阻隔我们的玻璃,好像摸着我的脸,我在他的道场里,听他为我布道,
“得到了自己,却失去了世界。得到了世界,却输掉了自己。人类与神平起平坐,
人类又猪狗不如地死去。人类登上了月球,人类又在爬行。人类得到了世界,人类
又在乞讨。人类进入了天堂,人类又还在地狱。”
我渐渐觉得面对的不仅仅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的宗师,我们第一次在灵魂的档
次上交谈。我隔着防弹的玻璃板,呼吸着他的空气,“还写什么?”
他似乎早已深思熟虑,低缓地说,“从少年起,就卧薪尝胆,自己把自己逼上
梁山。未来,总是故布疑阵。眼前,总是风云突变。来不及多愁善感。没机会,海
枯石烂。多少次,一败涂地。多少次,怒发冲冠。肉痛时,从来面不改色。心痛时,
竟然皮开肉绽。”
我觉得父亲在给我讲述他的一生,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回忆,“明明向往世外桃
源,却卷入不测风云。明明引来杀身之祸,却还在悬梁刺股。明明不会逢凶化吉,
却还在拔刀相助。明明引来杀身之祸,却还在为民请命。明明想过回头是岸,却还
在出生入死。明明早已看破红尘,却还在奋不顾身。”
我问,“还写什么?”
“众叛亲离,依然宽大为怀。身败名裂,依然谈笑风生。深陷囹圄,依然雄心
勃勃。走向刑场,依然谈古论今。面对枪口,依然放声大笑。子弹穿过,依然惟我
独尊。”
我问,“还写什么?”
“在这个多事之秋,我曾经愤世嫉俗。在这是非之地,我曾经飞檐走壁。终于,
一切都已过去。我再不必为了那点背景,自圆其说。再不必为了那点引诱,上天入
地。再不必为了那点失败,痛定思痛。再不必为了那点宿愿,危在旦夕。再不必为
了那点灾难,流离失所。再不必为了那点暴力,卑躬屈膝。”
我问,“还写什么?”
“我总是保存着第一次的感觉,第一根白发,第一道皱纹,第一道心灵的伤口。
第一次悲喜交集,第一次酒逢知己,第一次孤注一掷,第一次肝脑涂地。第一次晴
天霹雳,第一次死不足惜,第一次不堪回首,第一次千言万语。这些第一次,都沉
浸在骨灰盒里。”
我问,“还写什么?”
他缓缓地说,“这是一个随时可以淹没你的漩涡,这是一个随时可以埋葬你的
陷阱。你属于的那个岛屿,随时可以全军覆没。你属于的那个宫殿,随时可以末日
临头。你身上的那种荣华,随时可以改朝换代。你手里的那种权势,随时可以红楼
一梦。你头上的那顶王冠,随时可以碎尸万段。你脚下的那片豪宅,随时可以付之
一炬。你身边的世界,不过是滚滚红尘。你身后的一切,不过是四大皆空。你眼中
的江土,不过是法轮常转。你心中的声音,不过是涅磐寂静。”
看守敲窗,示意还有最后一分钟。父亲突然说,“你去看爱德华了吗?”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电话被嘎然卡住。他放下电话后,眼里闪着泪光,挥着
手铐向我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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