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脚镣
当爱德华带着手铐拖着脚镣走进玻璃窗时,我的喉管突然堵住。他像个童真的
孩子,向我努力地笑笑,我们同时抓起了电话。
所有的沉默,所有的叹息,所有的耳语,所有致命的哭泣,都像旧电影在脑里
一一过目,当我们终于在狱中相遇。所有的忍受,所有的誓言,所有的秘密,所有
颤抖的瞬息,都像旧电影在脑里一一过目,当我们终于在狱中相遇。所有的秋天,
所有的冬天,所有的春天,所有寒冷的夏季,都像旧电影在脑里一一过目,当我们
终于在狱中相遇。
当我看见他用手铐捧着电话,我感觉自己负债累累。对着电话,我的嗓子哽咽。
多少天来,我寝食俱废,对天泣诉。
我说,对不起,他抖着手铐,让我不要再说下去。
那时,我们在烟熏的镜子里,凝视着对方。我不得不向他坦白,我疯狂地爱上
理查德。他让我活在生命的顶峰,我看不见一切,眼前惟一面对的只有上帝和死亡。
爱德华也是这样抖着手腕,让我不要再说下去。他告诉我,失恋,是杀人不见血的
刽子手。失恋的出路,只能是在丛林庙宇。失恋,会使一个人成为世上最危险的人。
他问,“你的父亲好吗?”
我说,“很好,他和你在同一个楼里。”
“转告他,他是无辜的。”
我的喉咙哽住。
他笑笑说,我的狱友可以丰富你的小说。一个精神分裂的狱友,每天从一数到
亿,忙得从早到晚,从没有假期。他因为逃税,逃到这里。另一个狱友,患了倾诉
症,即使见到看守,也把回忆录倒背一遍,他因为受贿,被请到这里。另一个狱友,
刚刚进来,还在犯毒品瘾,抽筋,打滚,撞墙,在牢里夜游,他因为携带一包白面,
才知卷进国际走私案,乔迁到这里。另一个狱友,假鼻子里的硅橡胶被打了出来,
他精通十二国语,十几种乐器,指控他是多国间谍,因为出卖了军火情报,被卖身
到这里。另一个狱友,天天谈女人和同性恋,他是一流的漫画大师,把床上戏画成
连环画,和看守换烟抽,他因为情杀,杀到这里。另一个狱友,自己给自己办经济
讲座,演讲完,给自己热烈鼓掌。一旦讲错,自己打脸几个巴掌。他的公司因为向
银行巨额贷款,天不作美,血本无归,归队到这里。另一个狱友,专会讲恐怖故事,
自己把自己吓得抱头痛哭,他的绣球一样盘踞的痔疮让他疼得嗷嗷乱叫,像产房里
的孕妇,他因为开印几百万美元假钞,被抄到这里。另一个狱友,说他是救世主,
发明了一个乌托邦,并为这个国度,谱出国歌,他兢兢业业地向世人袒露他的地图,
他因为邪教,落户到这里。
我看着他,不禁感慨,“没有想到你,一个哈佛的高材生,和这些人关在一起。”
他笑笑,“没有想到可不行,这个狱室的每个人都是哈佛毕业的,所以我们给
狱室起了一个绰号,‘哈佛俱乐部' 。”
我没有笑出来。我凝视着他,这个我一直忽略却震惊我的男人,我和他并不深
入,可是又似乎对他了如指掌。
我说,“我记得你是摩羯座?”
他说,“是的,你还在研究星座吗,我记得你从小就爱看着星空,对着星座发
呆,你记得我给过你一个绰号?”
我惭愧,“不记得。”
他说,“智囊女孩。你的智力超前到让我时时惊愕。”
我说,“你知道摩羯座的人最怕失去什么?”
他说,“让我想想。”
我说,“摩羯座最怕失去使命。”
他惊喜,“太对了,你对摩羯座还有什么研究?”
我隔着玻璃透视着他,“教宗保罗一世就是摩羯座。摩羯座的男人是冒险家。
他从不言败,具有反叛的天性,是天生的挑战者。他天生就有使命感,终身信条就
是一个义字,对朋友两肋插刀,为真情赴汤蹈火。他是敢想敢干敢作敢当的人。他
实现自己的梦想有着不可抗拒的阻力,但他会将自我能力和才华洋溢到极限。他重
视个人品德的超越,远胜于对财富和权力。”
他的深邃的目光穿透我的身体、我身后的空间,“这么说,他是完人?”
我说,“他是高于人生的人。在感情上,他付出一切,但一无所求。他是心地
善良的人,他表达爱的方式不是语言而是行动,他面临的最大危险,就是具有自我
牺牲的倾向,并且陶醉于这种牺牲。他很难有轻松的生活,对于快乐、悲伤、失望、
绝望的感觉,比常人深刻,但是他们的外表像石头一样,年复一年抗拒风雨,内心
对自己的所爱充满了泪水,却对自己的感情几乎都不表达出来。一旦爱上,就期待
永远。没有人能控制他的爱意。他的坚决的意志力最初是看不到的,只发挥在出人
意外的最有效的地方。他是非常诚实、可以信赖的人生伴侣。”
他的孤独的眼神让我感动,他说,“谢谢你,把监狱变成了天堂。”
我说,“他喜欢各种形式的美,展现在对文学、艺术和音乐的崇拜。他藉由音
乐、舞蹈甚至宗教,达到灵魂的追求,有时仅仅以奔驰的想像力,就能超脱自己,
升华自己,从世俗中飞跃出来。”
他的眼神空旷、辽远而深情,“我记得,几年前,你父亲给你请了一个舞蹈老
师,教你中国宫廷舞蹈,我藏在壁橱里,从缝隙里看着你,老师仅仅教你一遍袖舞,
你挥起长袖,飘飘欲仙,含情脉脉的目光,动魂摄魄,含苞待放的情感感动了我,
震撼了我,我不禁惊愕,你的身上是不是神力附身?为什么对舞蹈有这样的悟性和
天赋?难道你是转世的舞神?”
他回忆的声音像舞曲,每一个音符从我的手指里流淌出来,他的情感触动了我
的敏感的穴位,我如痴如迷,“我能不能在探监室里为你即兴舞蹈?”
他说,“求之不得。”
我难以自制地放下电话,在狭窄的铁壁之间,侧腰扬臂,翩然起舞。
我边舞边低吟浅唱:
我多么想,让过去重新燃起烛火
在泥泞的小路上,再走一程
你,伴着我
你掌着马灯,我躲着泥泞
你对着天空吟哦,我接着你的民歌采风
那一片花瓣的哔啵声,那一片砍伐森林的气息
即使变成灰,也会走向你
我们埋葬了自己,让往事不在眼前
当哀婉的音乐升起天空,我们并没有化成蝴蝶
我身体里压抑了太久的火焰,从我舞动的腰身里急湍宣泄,当我停下脚步,他
的眼里浸满泪水,夹着手铐为我鼓掌,我重新拿起电话,
他说,“你柔弱无骨,可你的情感气势磅礴,使我进入了神圣的殿堂。”他笑
笑,“自从我来到监狱以后,我也成了诗人,我的诗都是写给你的。我能送给你一
首诗吗?”
他的手抚摸着一层割不断我们的玻璃,他的诗出我意外,“我咬破手指,写下
血书,惟恐海誓山盟,不够沉重。我拔出匕首,对准手腕,惟恐你对我,依然疑心
重重。我喊着你的名字,绕国境一周,惟恐长途跋涉,不够忠诚。我喊哑嗓子,涌
尽泪水,惟恐与一轮红日,再也不能重逢。我忍着剧痛,挖出伤口,惟恐意志,还
不够坚硬。我出言不逊,山呼海应,惟恐世界,还不在自己手中。”
我的手紧紧扣住他的手印,“你早已看穿生死,可还是像丈夫一样安慰我。你
拉紧窗帘,为我暖上一壶烈酒。你说风暴之夜,在杀手包抄了每条路后,只有酒才
能壮胆。我为自己准备了毒酒,在最后的时刻,我会立即服下。那些刽子首,这辈
子休想让我为他们跪下。”
他的手隔着玻璃和我的手扣在一起,“自己已经戒酒,却为你备酒,至少酒醉
时,可以听到一点点真情。自己没有归宿,却为你抬轿,至少抬起时,可以感到一
点点踏实。自己常常痛苦,却为你打气,至少气通时,可以感到一点点快乐。自己
已经告危,却还在铤而走险,至少保护了你,可以感到一点点欣慰。自己已经劫难,
却还在舍命相救,至少救了你的性命,可以感到一点点价值。”
他的手和我的手感应着彼此的电流,我说,“我们总是这样,坐在角落里,谈
到夜深,任凭不祥之兆,蹲在窗口,像一只只蝙蝠。我们有时,漫步在夜路上,直
到天明,任凭血光之灾,挡在面前,像一个个刺客。我们有时,坐在海岸线上,直
到入冬,任凭风吹雨打,擦在耳边,像一阵阵枪声。在猎人的枪口下,我们坦然的,
可歌可泣。”
我突然满脑子都是劫狱的计划。我想像,帮他造出一个自杀场面,他换上看守
制服,金蝉脱壳。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看到她的儿子,轧在坦克下面,竟然推到那辆坦克。
一个全身瘫痪的女人,看到她的女儿,被人凌辱,竟然冲下轮椅。一个正要咽气的
女人,看到她的男人,生命岌岌可危,竟然死而复生。
我幻想,我削发为尼,你落发为僧,我们披着袈裟,出没在深山的野寺里。金
钱成了身外之物,荣辱不再如雷灌耳。谁对谁错,再也没有关系。面对杀手,我们
不再躲藏。面对尘世,我们终于坦然。
他说,我有一本日记,记录着我对你的心情。在那些恍如隔世的日子里,你的
每一个决定,在我心里,都石破天惊。你的每一次不辞而别,都使我痛彻心扉。
尽管大海和沙滩,同生共死;尽管阳光和月光,肝胆相照;尽管雷声和闪电,
气贯长虹;可当我想起你,只能披上一层袈裟。当我想起往事,只能背着石碑下海。
当我看见你为自己奔丧而来,如果坟墓突然裂开,我会纵身跳下。可眼泪没有颜色,
观众只能盘旋在真情与戏剧之间。泪水,从来就引不起一场暴风雨。
我竟然心血来潮,祈求在狱中和他举办婚礼。
他并没有惊讶,他说,我很感动。
他说,入狱后,即使我的父母都不敢来看我,我佩服你的勇气。从今天起,我
会把你当成我的妻子,我会向世界炫耀,我不再孤独。
但是,他悲哀地说,就让这件婚纱,披在我们的灵魂里。就让这个婚礼,发生
在我们的梦里。
缘分,他嚼着这个字眼,眼里涌出一滴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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