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备墙内的监听
返回洛杉矶前,母亲带我到后院,她是为了防备墙内的监听。我们坐在参天松
树下的长椅上。母亲打开随身的保险箱。
家破人亡之前,每一次分别,都是诀别。飞来横祸之时,每一滴泪水,都是祸
水。万马逐鹿之间,每一封家书,都是遗书。死不瞑目之后,每一种心事,都是后
事。
母亲从保险箱里拿出一本焦黄的家谱。在这些黄历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追溯
到两千年前。
母亲心静如水地说,你的祖先追溯到春秋时代被车裂的思想家,战国时代被凌
迟的政治家,秦朝被活埋的文人,汉朝被阉割的历史学家,隋朝被割喉的音乐家,
唐朝投水自尽的诗人,宋代被放逐的词人,元代被斩首的戏剧家,明代被通缉的小
说家,清朝被乱箭射死的哲学家。
母亲说,每一百年,你父亲的家就轮上一次家破人亡的劫数。一百年前,你高
祖是血战八国联军的将军。全军覆没后,八国联军满门抄斩全家。都是诗人,在牢
里受尽酷刑,肋骨都被打折,浑身被熨斗烫满血洞,最后一千多人被同时枪决,杀
手还不过瘾,又砍掉他们的头颅。一千多的头血糊糊地滚在地上,又用铁杆撑在城
楼上。
你曾祖逃过这一劫。灭门之灾使他二十八岁就成了将军。他的身上穿过六发子
弹,竟然挺过没有麻醉的取子弹手术,当时一口牙咬松,手指也几乎攥折,可是疼
痛如雨的他没有发出一声呻吟,手术后竟然告诉医生,他一直在数着,一共缝了多
少针。
他的队伍被围困在鸟不生蛋的山上四百八十天,昼夜枪林弹雨,最终失守自刎,
他的尸体被解剖,那些日本人不敢相信,一个率领千军万马和他们血战到底的将军,
胃里竟然只有草。
母亲说,在人与骨灰之间,只有那点血气。那点血气没有了,只是一张人皮。
在地上与地下之间,只有那点灵魂。那点灵魂不见了,只是一具尸骨。
战争的版图上,硝烟的风景线里,一时尸体昂扬。血泊里,灵魂驰骋。在这苍
茫的海上,波浪耸起的绞索,这样寂静。如果从古老的历史里,割下一块肉,滴下
的血,让人昏迷。这片土地流尽了血,举起的却是模糊的旗。这片土地飘乱了魂,
载着的却是破碎的心。在急湍的抽泣中,方舟,只是一张破碎的手帕。诗人,从来
不流一滴眼泪,恰好,泪水也没有浇活过一粒种子。
我祖父,从小讨饭流浪,他被在中国寻根禅宗的洋居士收成义子,后来带到美
国,没有想到义父是联邦银行的股东。他把你祖父一手缔造成了第一代华裔银行家。
父亲二十几岁接手雨后春笋的银行后,祖父就披上红色袈裟,隐遁到深山老林的庙
宇里。
这本家谱,在我的手里,血肉模糊。世世代代,他们山穷水尽。大起大落中,
他们难逃一死。生生死死,他们听天由命。在这种气氛中,他们传种接代,养育出
我的父亲,命运多桀,又桀傲不驯。
母亲从保险箱里拿出一本她的诗集。她口气凝重,“假如有一天我也有不测,
这是我留给你的遗产。”
我翻开,读着第一首诗,“人。”
一堵肉墙,在细菌武器面前,只是尸体
一座人城,在化学武器面前,只是废墟
一个民族,在核武器面前,只是灰烬
有了这些武器的人,真理就在他的手里
就连恐怖主义者,都争先扮演上帝
一个政府是世上最大的恐怖组织
又有谁惩罚惩罚者
我震惊地看着母亲,也许,她惊人的锐利归宿于基因。我的外祖父,哲学教授,
一生研究繁星灿烂的天空和我们心中的道德律。外祖母,艺术研究院的教授,一生
研究色彩、音符、文字里的真善美。
外祖父逝世那年,恰好80岁。去世前,他说,我不敢想像我每天和78岁的恋人
睡在一张床上,我们已经睡在一起60年,从来没有一天分离过。外祖父逝世的一小
时后,外祖母就停止了呼吸。他们葬在同一个棺木里。棺木里的惟一陪葬品是他们
生前共读的万卷书,埋在棺材里他们也要一同呼吸书香。
外祖父的父亲,落魄的诗人,终日咏叹美女和坟地,掌管月亮和蜘蛛网,年过
五十,还是一个少年诗人,最后和一个少女私奔而去。
我翻着几百页的诗稿,掂量着重量。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诗是我的血液,为
什么诗又使我贫血。
“遗言。”我读着母亲的第二首诗,“我捂着胸口上被插进的匕首,不敢拔出
来。不拔出来,还有一点时间,料理后事。拔出来,就会失血而死。我怕闭上眼睛,
就再也不能挣开,我就忍着激荡不已的剧痛,等待着你。我要让你亲口答应我,永
远不要和危险的人在一起。”
我不由地问,“什么是危险的人?”
“政客。”母亲宁静地说,“有四种政客,你要远离。一种是预言家,如果早
说出来,就是把自己的头,放在粉碎机里。一旦说出这个预言,再想退一步海阔天
空,小舍小得大舍大得,都为时已晚。”
“第二种呢?”我听着我忌讳的名单。
“第二种是冒险家。”她看着云彩,“即使告诉他,再过去就是断头台,也没
有人挡得住他,向来胆大的吓死胆小的。在那张舞台上,他被掌声捧着。高高在上
的时刻,他忘了怎样下台。他像间谍,变幻着身份,时时牢记,欺骗观众,忘记自
己。即使是千面女郎,也被打入冷宫,最终拉去陪葬,只因争到过一时恩宠。”
“第三种呢?”
“第三种是陪客。”母亲好像从历史的隧道里穿了出来,“加冕仪式上,限他
为看透的人大笑。笑得太久了,也就不再肉麻;葬礼上,限他为陌生人大哭,哭得
太久了,也就不再虚伪;布道场上,限他为敌人跪拜。跪得太久了,也就不再吃力
;刑场上,限他对亲人行刺。刺得太久了,也就不再痛苦;被迫的次数太多了,也
就不是被迫。从犯的次数太多了,也就成了主犯。”
“第四种呢?”
“第四种是奴隶。”她一针见血,“受赏的奴隶,嘲笑被贬的奴隶;手执皮鞭
的奴隶,嘲笑鞭子下的奴隶;跪着的奴隶,嘲笑受刑的奴隶;垂危的奴隶,嘲笑断
头台的奴隶。这些没有灵魂的肉体,世袭着奴隶的牌位。”
我说,“我糊里糊涂地活着,好像就被这四种人包围,可是离他们好像是阴间
阳间之隔。”
母亲叹息,“鱼对于终生都在其中游泳的水,知道些什么。糊里糊涂,反而是
幸运。难怪古人会有难得糊涂的遗训。他一定历尽了智者的劫难,最后只是一场时
光的惘然。一定倍受世人的嘲弄,最后深感大彻大悟,为时已晚。一定在被遗弃的
尘埃里,最终感到乐从中来的超脱。这是大难不死后的归宿,那些抽搐、祈祷、悲
歌、徘徊、撞击以致疯狂,都成了你的背影。”
太阳下山后,空气像背水一战的墓地一样肃穆。
我来自一个人间地狱,梦都梦不见,这么多噩梦,一夜成真。从什么时候起,
就上了死亡名单,每跨出一步,都可能是最后一步。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万劫不
复,每一次劫数,都可能是最后一劫。可是最多只是一死,我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母亲在交待遗嘱,“王子也会走投无路。不过,任何时候都要坚强,不过是一
颗子弹,那不过是一瞬间。”
我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我们像是在刑场上最后一次握手,我能够感到血液流
进彼此的血管。
突然,母亲握着我的手,满脸泪水,“你是惟一让我和你父亲死不瞑目的人。”
我预感到,我们就要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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