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了航程
我临时改变了航程,飞往纽约,会见为我出版小说的总编。
我们在出版社的办公室里见面,他人到中年,时时看表,风风火火好像晚年就
在今天晚上。
我把母亲的诗集递给他,他像读电报,一分钟就翻阅了全文,无精打采地说,
“如果想害死一家出版社,就让它出诗集。如果想害死一个人,就让他当诗人。诗
歌,是没落时代。”
我说,“我可以自己付钱出书。”
他边修指甲,边惆怅地说,“上次有理查德这样的好莱坞财东为你担保,你如
果继续让他担保,我们依然为你出书,但是不是诗集。小报上说你父亲每年圣诞节
前包火车送礼,送珠宝,送游艇,送柔斯莱斯,送直升飞机,送海滩豪宅,送的礼
够养活我们出版社一辈子的,没想到他的女儿也有求我的这一天。你已经没有威风
八面的老爸给你撑腰了,也没有富可敌国的史东家族给你作主了。公主时代已经一
去不复返了。你知道,作家可怜,诗人更可怜,女诗人不仅仅是可怜,而是可悲。
当初我们给你出书就是买你老爸和史东家族的面子。”
他把眼镜摘下来,让我看清他的瓶底厚的镜片后面,是一双色眼。他说,“你
记住,最赚钱的就是一个性字。写什么诗,除了你,还有谁看?”他的嘴边涌起肥
皂泡,惟恐我还听不明白。“你就在好莱坞,为什么不写点名人绯闻,你知道,他
们的一张裸体照片就能炒到十万。有了,你写一本一个大亨专买处女初夜的小说,
每个初夜都一针见血,千万别写成心理片,而是动作片,只要抓住刺激这个字,我保
你畅销。假如你还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可以言传身教。”
我把母亲的诗收回到背包里。我感觉这些诗,像一个琴师一生献给了一架已经
绝迹的古琴,对牛弹琴不是牛的错误。
我走向门外时,总编雷厉风行地说,“只要你还能说服理查德签下我们出版的
十部小说的电影合同,我可以赔钱出你的诗。”
提到理查德,我的烈火就在细胞里蹿跳。我毫不客气地拉开了门,总编说,
“为什么非要当诗人呢?你可以当个模特、演员、歌星,或者时装设计师,或者按
摩院的女郎,或者嫁个富豪,妓女也很风光,这个世道,笑贫不笑娼,诗人可要饿
死人的。”
他还嫌我不够清醒,“其实诗人也不会饿死,只要你搞个发明专利,比如养一
万个产妇,把她们的母奶低价买进,高价卖出。人奶的营养比牛奶高几百倍,你的
公司还可以上市,到时别忘了给我点股份。”
我狠狠甩上了门。这块门板就像一张棺材板,如果我再进去,除非用棺材板把
我抬进去。
这种悲哀,像慢性毒药,吸收在我的身体里。我感到自己,已经患了败血症。
当我回到比佛利山庄,这种悲哀更加恶化。
剧烈的敲门声。我打开门。
史东先生的保镖拿出一张纸,在我眼前晃悠,“你的房子已经属于史东先生,
这是法院判决书,勒令你十五天内搬出。”
我抓过那张纸,看也不看,当即撕得粉碎,咬牙切齿地说,“我告诉过你们的
主子,回去再告诉他,派人打死我,记住,一定不要给我留一口气,只要留我一口
气,就是你死我活。”
保镖笑笑,“猫有九条命,人只有一条命,你能怎么样?”
我像合上棺材板一样,狠狠地把门甩在他们脸上。
回到卧室里,开始肠绞痛。我连忙拨着吉米的电话,可是秘书说他去了欧洲电
影节。
疼痛,像刺刀刺进肠子里。不仅拔不出来,还无休止地戳捅下去。肠子分秒之
间就会爆破。我只能安慰自己,只有这种疼痛,才能制服我的悲哀。
深夜,我一阵阵发抖,不知是因为发摆子浑身抽冷,还是因为痛不可忍。忍无
可忍时,我拨响了911 。
不到两分钟,急救车就赶到,把我捆绑上担架,风驰电掣地送进急救室,止疼
液输进我的身体。
昏沉中,看见医生手里拿着检验单,向我走来,对我说,“可以看见你的孩子
了,那块肉像拳头那么大。”
医生一阵风地走开,却把我从昏沉中唤醒。那块肉,是参议员的,还是史东先
生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魔鬼已经附身。
我曾经多么想作理查德孩子的母亲,在急诊室里想起理查德,想到我有可能怀
着的是他父亲的孩子,我虚脱过去。
出院以后,我到医疗器械店,详细询问小型吸尘器的功力。销售员开玩笑说,
力量大到可以把几个月的胎儿吸出来。我当即拿下。
回到家,像手术医生一样戴上手套,给吸胎器酒精消毒,然后,把树干塞在牙
床之间,最后脱下内裤,V 开双腿。吸胎器像一把刺刀,我像畜医一样奋勇抄起,
行刺般地捅进自己,穿透子宫,挖掘着我的肉时,我的床颤成了铁索桥。
我的大脑从未有过的清醒。见所未见的酷刑都在这一刺刀中。一浪高过一浪的
疼痛,大豆般的汗珠糊住了眼睛。多少次剧痛白热化时,我竟然把树干咬穿。吸尘
器像把刺刀,我的拳头攥松,竟然攥酥手指。
我到底要试试自己,如果我发出一声哀叫,那就不是我。我让自己挣开眼睛,
从镜子里看着刺刀穿没在我的肉里。我的每一颗牙再也坚持不住,全体卧倒,满嘴
的血顺着脖子涌到枕头上。
在肉刑中,我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当我抽出吸胎器,里面吸满了我的血。我在血泊里,找到这块肉。我和这块肉
跳了一场最疯狂的双人舞。
当我眼睁睁地看着这块鲜红的肉还在像心脏一样跳动,我心痛,痛得一阵脑溢
血。我可以忍受肉痛,却难以忍受心痛。
我昏死过去以后,还梦见这块肉。醒来以后,我不敢相信我还活着。我感觉被
炸到半空中,全身又像机器人重新拼凑在一起。
在灼痛中,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两个手指献给自己“V ”字,祝贺自己挺过这
一劫。
我和自己的过去,在血洗中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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